柳言风是在一种奇异的感觉中恢复意识的。
剧痛依旧在左臂和后背叫嚣,但被一种更强烈的温暖包裹着。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甜丝丝的、暖融融的、极其熟悉的香气?是…雪顶含翠?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几息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绣着繁复云纹的暖阁承尘。他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身上盖着厚实柔软的锦被,后背和左臂都裹着厚厚的、带着药味的干净纱布。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但似乎被处理得很好,疼痛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然后,他看到了床边的人。
温落。
那个骄纵金贵的小少爷,此刻正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小小的脑袋枕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脸朝着他的方向。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小辫子散了,几缕柔软的黑发贴在汗湿的额角。那张总是粉雕玉琢的小脸,此刻透着一种疲惫的苍白,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哭过很久。他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柳言风盖着的锦被边缘,小小的手指蜷着,指节微微泛白。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空了的青玉小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琥珀色的药汁痕迹,旁边则是一碟精致小巧、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蜜饯果子。那股甜暖的雪顶含翠香气,正从一只温在暖炉上的紫砂小壶里袅袅飘出。
柳言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昏迷前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鬼魅般的刺客、冰冷的袖箭、他扑出去撞开温落的决绝、后背撞上门框的剧痛、手臂被撕裂的冰冷麻木、温落扑过来时那张布满惊恐泪水的脸、嘶哑绝望的哭喊“不准死”、还有那沾满毒血的、颤抖着堵住他伤口的小手…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带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可眼前…只有趴在床边疲惫睡去的、安静无害的小少爷,和满室的药香与暖茶气息。
“唔…” 温落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小眉头蹙起,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
柳言风的心,像是被那声呓语和那收紧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又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心头残留的冰冷壁垒,汹涌地弥漫开来。恨意…那盘踞了太久太久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毫无防备的睡颜和昏迷中隐约感受到的、不眠不休的守护,冲击得摇摇欲坠。
「目标生命体征稳定!毒素清除率98%!精神核心持续震荡!黑化值:75.5%!宿主,你趴了三天,效果显着!」 小笼包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的疲惫。
柳言风的目光,缓缓从温落疲惫的小脸,移到他依旧裹着纱布的左臂。那里,曾为他挡下致命的毒箭。他又看向温落搭在锦被上的小手。这只手,曾沾满他的血,颤抖着想要救他。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奶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她看到柳言风醒了,脸上露出惊喜,刚要开口,却被柳言风一个极轻的、带着阻止意味的眼神止住了。
柳言风的目光,再次落回温落身上。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将被温落压住一角的锦被,轻轻往外拉了拉,让温落枕着的手臂能更舒服一点。
奶嬷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和欣慰。她无声地将药碗放在小几上,悄然退了出去。
柳言风做完这个细微的动作,便收回了手,重新闭上眼睛,仿佛依旧在沉睡。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75.5%的黑化值深渊,冰层已化为潺潺春水,虽然依旧深不见底,却已带上了温度。
自那日之后,暖阁里的空气彻底变了。
温落对柳言风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层骄纵任性的外壳还在,但内里,却毫不掩饰地倾泻出汹涌的、近乎笨拙的“好”。
“小哑巴!喝药!” 温落端着一碗刚煎好的、黑乎乎的药汁,小脸皱成一团,仿佛闻一下都要吐出来,却还是硬着头皮凑到柳言风床边,用命令的语气掩饰着关切,“快喝!太医说了,一滴都不许剩!苦也得喝!” 他甚至会像模像样地拿起小银匙,笨拙地舀起一勺,递到柳言风嘴边,眼神里带着点强装的凶巴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柳言风沉默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勺苦得惊人的药汁。他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张开嘴,将那勺药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温落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偷偷松了口气,立刻把一旁那碟蜜饯果子推过来,语气依旧硬邦邦:“…喏,赏你的!压压苦味!省得你苦着脸碍本少爷的眼!” 那碟蜜饯,总是最贵最好的,分量也最多。
柳言风依旧沉默,却会依言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瞬间冲淡了苦涩。他垂着眼睫,感受着那甜味在舌尖化开,也感受着床边那束带着点期待和小得意的目光。
温落开始变着法子搜罗好东西“赏”给柳言风。
上好的金疮药?——“府库里翻出来的,放那儿也是落灰,赏你了!省得你伤口好得慢,还得本少爷伺候!”
质地柔软、最适合养伤时穿的云锦里衣?——“裁缝做小了!本少爷才不穿!便宜你了!”
甚至还有一柄未开刃、但做工极其精良的短匕(比之前抽屉里那把更高级)?——“拿着防身!下次…下次再有不开眼的,别傻站着!”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忽,耳根微红,像是想起了那日的惊险,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这些“赏赐”,不再像丢在石阶上的包袱,而是被温落用一种别扭的方式,或塞进柳言风手里,或直接放在他床头。每一次,他都会配上那骄横的“赏你了”、“便宜你了”,但每一次,那眼神里的关切和…某种笨拙的补偿欲,都清晰可见。
柳言风照单全收。他沉默地换上新衣,沉默地将匕首贴身收好,沉默地喝着温落端来的每一碗苦药。他依旧抱着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袱,只是抱得不再那么紧,仿佛它已不再是唯一的慰藉。
他开始回应温落那些颐指气使的“命令”,并且做得更好。
“小哑巴!墨太淡了!”
柳言风沉默地拿起墨锭,多磨几圈,墨汁浓黑发亮。
“小哑巴!这花怎么画都画不好!”
柳言风沉默地走到矮几旁,没有动笔,只是伸出手指,在温落画歪的花枝旁,虚虚地勾勒了一个更流畅的弧度。
温落眼睛一亮,立刻顺着那虚影画下去,虽然依旧歪扭,但明显好了些。他得意地翘起小鼻子:“哼!算你有点用!”
柳言风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他会在温落午睡时,抱着包袱坐在廊下,目光不再是空洞的警惕,而是沉静地扫视着庭院,如同守卫领地的孤狼。当温落醒来,趿拉着鞋走出房门时,他的目光会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
温落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守护。他会在阳光下伸懒腰,会指着新开的石榴花让柳言风看,会絮絮叨叨说着府里的趣事(虽然柳言风从不回应),仿佛柳言风不再是捡来的“玩意儿”,而是暖阁里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
一天午后,温落吃着厨房新做的玫瑰酥,香甜的碎屑沾了满嘴。他吃得开心,随手拿起一块,看也没看,就塞向旁边沉默磨墨的柳言风:“喏!赏你的!新做的,甜得很!”
那动作如此自然,带着一种分享的熟稔。
柳言风磨墨的手顿住了。他看着递到嘴边的、沾着温落指印和玫瑰馅儿的酥饼,又抬眼看向温落。温落正眯着眼享受嘴里的甜,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
柳言风沉默地看着他。许久,在温落疑惑地看过来时,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姿态,微微低下头,就着温落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那块玫瑰酥。
香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比蜜饯更甚。
温落似乎愣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上被咬了一口的酥饼,又看看柳言风低垂的、显得异常温顺的眉眼。小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总是骄横或别扭的表情,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绽放出一个纯粹的、带着点傻气的、大大的笑容。阳光落在他脸上,将那笑容映得格外明亮。
“甜吧?本少爷就说好吃!” 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自己也咬了一大口,笑得眉眼弯弯。
柳言风看着那明媚的笑容,口中玫瑰酥的甜味仿佛一直渗进了心底最深处。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在温落看不见的角度,唇角终于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弧度,而是清晰地、轻轻地向上弯起。
「黑化值:90.0%。宿主,恭喜你,玫瑰酥的胜利。」小笼包的声音带着笑意。
暖阁里,墨香、药香、玫瑰酥的甜香交织。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唇角微弯,沉默磨墨。那曾坚不可摧的冰层深渊,已化为一片浸润在暖阳与甜香中的、生机初显的土壤。驯狼者埋下的种子,早已破土而出,在无声的守护与笨拙的关心中,悄然开出了第一朵名为“靠近”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