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姓李的,你给我等着!”许大茂在宣传科办公室外的走廊里站了半晌,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唾沫星子溅在墙角的青砖上,又被他狠狠踩了一脚。
他想起前几天还在食堂里跟人吹嘘,说要让李末在医务科待不下去,如今倒好,自己先被发配去了偏远乡下,这脸打得比谁都响。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胡同里的公鸡刚打了第一声鸣,许大茂就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车后座用粗麻绳捆着沉甸甸的放映机和胶片箱,铁制的放映机外壳冰凉,压得自行车后轮微微变形,车把都有些打晃。
他试着扶着车把往上提了提,只觉得胳膊瞬间沉了半截,肩膀被车座磨得生疼,再想到科长说的“一个月必须跑完十二个村,少一个就按旷工算”,胸口顿时堵得像塞了团湿棉花。
“大茂,这是要去哪儿啊?”前院的三大妈端着痰盂出来,看见他这么早就推着这么重的自行车,忍不住问了一句。
许大茂脸上的肉抽了抽,想挤出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厂里安排的任务,下乡放电影,为人民服务嘛。”
话刚说完,他就赶紧推车往前走,生怕三大妈再次追问,会把那点可怜的面子全都戳破了。
许大茂骑着二八大杠,载着沉重的放映设备出了四九城,平整光滑的柏油路渐渐变成了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
车轮碾过碎石子和泥块,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震得他手腕发麻,虎口处很快就磨出了红印。
没走多远,额头上的汗就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蓝布工装的衣领,贴在背上黏糊糊的。
六月的太阳刚爬上来,就已经带着灼人的热气,晒得他后颈的皮肤发疼,像是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路过一处陡坡时,许大茂咬着牙,弓着腰往上推。
自行车后轮在土路上打滑,溅起的泥点溅了他一裤腿。
他腾出一只手去扶车后座,脚下却突然踩空,整个人连车一起往旁边歪去。
“坏了!”
他心里一紧,慌忙用手撑地,掌心被碎石子磨出几道血痕,火辣辣地钻心疼。
自行车后座的胶片盒也晃了晃,险些摔下来,他赶紧用腿顶住,才算是稳住了。
“呸!”许大茂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看着掌心的伤口,火气又上来了。
他坐在路边的土坡上,从口袋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帕,胡乱擦了擦汗,又往伤口上摁了摁。
风一吹,伤口更疼了,他盯着远处连绵的土坡,心里把李末骂了个狗血淋头:“姓李的,你等着,等我回来,不把你医务科的科长的职务给你搅黄了,我就不叫许大茂!等将来老子得了势,绝对第一个拿你开刀。”
歇了没十分钟,他又得起身赶路——第一个村子离这儿还有二十多里地,要是赶不上晌午到,不仅晚上的放映就得耽误而且连饭都吃不上。
他扶着车把,慢慢把自行车推上坡顶,再顺着坡往下溜。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土腥味,他却不敢松手,只能死死攥着车把,生怕车速太快摔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第一个村子——王家坳,已是晌午。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孩子围着他的自行车看,眼里满是好奇。
村支书王大爷听见动静,扛着锄头从地里跑过来,见到许大茂,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老村长一把握住许大茂的手:“放映员同志,可把你盼来了!俺们村的娃子,好些年没看过电影了!我们是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许大茂勉强笑了笑,手被王大爷握得生疼,掌心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他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喝口热水,就被王大爷拉着去晒谷场搭架子。
竹竿是村里凑的,绳子是从各家各户找的,许大茂踩着板凳往上绑银幕,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这时村里的妇女们端来米汤和窝头,他拿起一个窝头塞进嘴里,干得咽不下去,就着米汤猛灌了几口,才算垫了垫肚子。
这么穷的村子,他根本就没想要吃些什么好吃的。
就算他想,村子里也没有。
这也是宣传科众人一直都不愿意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的原因,实在是没油水可捞。
来到这里除了吃苦就是吃苦。
等调试好放映机,天色已经擦黑。
村民们搬着小板凳,黑压压地围在晒谷场里,孩子们坐在最前面,叽叽喳喳地吵着。
许大茂打开放映机,光束射在银幕上,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坐在机器旁边,听着胶片转动的“沙沙”声,眼皮却开始打架——早上起得太早,又赶了几十里路,这会儿浑身都透着累。
电影放完已是深夜,村民们还意犹未尽地围着他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王大爷留他住下,把他领进村头的土坯房——房里就一张土炕,铺着稻草,被褥带着一股霉味和汗味,墙角还爬着几只蜘蛛。
许大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土炕硌得他骨头疼,窗外的狗叫声此起彼伏。
他摸出揣在怀里的烟盒,只剩最后一根烟了,点着后,烟雾在昏暗的屋里弥漫开来,他盯着屋顶的破洞,满脑子都是对李末的怨怼。
接下来的日子,许大茂就像上了弦的陀螺,连轴转着停不下来。
每天天不亮就出发,骑着载满设备的自行车跑几十里路,白天赶路、搭架子、调试机器,晚上放映,有时遇到下雨天,土路泥泞难行,自行车陷在泥里,他得扛着车走,裤腿和鞋子全是泥,冷得直打哆嗦。
有一次,他去三十里外的李家村,半路上突然下起了暴雨。
他赶紧把放映机和胶片箱往怀里抱,用自己的工装裹着,生怕机器进水。
雨太大,他看不清路,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在石头上,青了一大片。
等他浑身湿透地赶到李家村,村支书见他这模样,赶紧找了身干净衣裳让他换,又煮了碗姜汤。
可他喝着姜汤,心里却更憋屈——这罪,本来不该他受的。
不到半个月,许大茂原本还算白净的脸晒得黝黑,颧骨上脱了一层皮,露出里面的红肉,一碰就疼。
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指关节因为常扛重物,肿得像小馒头。
他站在村里的水井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差点没认出来——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整个人瘦了一圈,活像个逃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