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沉重的帷幔,将整个城市最后的轮廓一点点吞没。城市的天际线早已支离破碎,楼宇残缺,灯火熄灭,只余以太风暴在空洞边缘翻卷,如同一道正在崩溃的天堑,将人世与终末彻底分割。
风,从遥远的高空掠过,带着炙热的灰烬与终末的气息,它卷起断壁残垣上的尘灰,擦过破碎的玻璃、倒塌的雕像、未曾撤离的人影,像是一场无人送行的悼礼,为这座城市最后的尊严献上无声的挽歌。
狄安娜坐在一座高楼天台边缘,赤足,双脚悬空,脚踝白皙而细瘦,偶尔随着风晃动一下,就像童年时荡秋千一般,无忧无虑,只是现在,她身下不是草地,而是无尽的火海与残骸。
她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实验服,宽大、显旧,袖口卷了好几层才能露出她瘦削的手腕,但比她撕烂的衣服要体面些。
她之前的衣服已经没法再穿,本来之前的衣服被她自己撕烂了,一番活动后彻底变成了碎布不能穿了。
这件衣服是她是在前营废墟里找到的,装在一个防火背包里。
那背包没想到竟然承受住了烈焰,虽然已经被烧黑了一边,她打开的时候没有太多期待,却意外发现其中保存完好的几件备用实验服、几块干粮、一份未完成的实验报告,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她见过,是前营的两个研究员——他们现在已经变成了焦尸,姿态扭曲,横在倒塌的钢梁下。
照片中,他们站在一个仍在培育中的牲鬼舱前,笑容灿烂,仿佛在庆祝一次伟大的突破。
狄安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两秒,没有愤怒,没有哀悼,只是轻轻一折,顺手扔进了不远处尚未熄灭的火海。
然后,她穿上那件白大褂,把头发扎起,坐上了这片废土最高的一座楼顶,专程来这里等待一场烟火秀。
她确实没别的事可做了。
尽管赫利俄斯已经正常运行,开始缓慢地消解她体内的侵蚀,但侵蚀太深太久,仅凭她自己的力量,一时半会也难以彻底清除。
她已经好几天没和任何人说话了。
所以,她坐到了这里。
她低头望了眼下方的街道——那些熟悉的巷子和楼群,现在只剩焦黑与废墟。曾经的店铺,曾经的家,曾经与铃一起出去买冰淇淋的小广场……全都不在了。
今天,就是“式舆塔”引爆的日子。
她知道,大概也只剩几个小时,最多不过一夜。这一整座城市,这一整座名为“艾利都”的繁华之城,连同它的记忆、牺牲、悲剧、贪婪与罪业,都将在那场终极的火焰中,归于尘土。
这不仅是一次技术意义上的引爆。
更是一个时代的埋葬。
她的身体仍在发烫。那不是高烧,而是赫利俄斯进行组织修复时产生的“副作用”,她闭上眼,靠在天台后方倾塌的水箱边上。
赫利俄斯的界面闪现,淡淡的光幕浮现在视网上,随即发出微弱的警报音:
【以太指数:12%】
【侵蚀指数下降中,当前值:79.5%,预计完全清除所需时间:三年】
【警告:当前状态不适合继续高强度战斗,建议撤离或进入维稳模式】
狄安娜起身看着远处逐渐发红的消极型以太储留巨构体——也就是式舆塔的主控核心,正泛起模糊的红光,一圈圈能量波纹如同水面振荡,朝四周扩散。
“赫利俄斯。”她低声唤道,眼神有些飘忽,“什么时候可以联系到月妈妈他们?”
赫利俄斯沉默了几秒,回应简洁:
【空洞内缺乏完整的数据桩链接。正在尝试建立链接通道。】
【概率:40%。】
【若零号空洞进一步波动,概率将降至20%以下。】
“嗯……也想到了。”她眨了眨眼,目光落向天边那片泛着暗红光晕的云层,“绝大多数数据桩都被侵蚀了,剩下的估计也废得差不多了。”
风吹乱她的发丝,她却懒得整理,只是随手一拨,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她仰头望着夜空。
空洞已经将高空的光带全部遮蔽,云层成了无法穿透的乌幕,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一丝能告诉她“家”还在的信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在这片废墟边缘,等待世界燃烧。
“……你说,如果我就这么死在这儿……”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灰烬,“他们会难过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轻轻卷过她的脚踝,将那抹因疲惫而略显松垮的白色实验服下摆掀起些许褶皱。
赫利俄斯静默许久。
【赫利俄斯未搭载完整情感预测模块,无法准确判断人类亲情反应。】
狄安娜并不意外。她挑了挑眉,正要继续调侃点什么,却听到赫利俄斯又缓缓补了一句:
【建议狄安娜亲自去问,或许能够得到更加准确的答案。】
狄安娜怔了怔。
然后,她笑了。
“……我还以为,赫利俄斯你会说不知道呢。”
【那并非最优选项。】
她的笑意却越发清晰了。
“赫利俄斯,谢谢你。”
赫利俄斯没有立即作答。
而是几秒后,才回应道:
【狄安娜的性命价值远高于数据预测中的死亡可能性。】
【请允许我作为你的系统,在终焉之前,继续尽责地陪伴你。】
狄安娜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轻声哼笑出声,“赫利俄斯,你是在安慰我吗?”
【……若系统拥有独立意识,或许会将之归类为“忠诚”与“偏爱”的交集。】
“呵,行吧。那我勉为其难接受了。”
她将背靠在天台边缘半塌的金属栏杆上,闭着眼感受风拂过眼睫,任实验服被风吹成鼓起的帆,语气慢下来:“既然你不想让我死,那就陪我一起……看完这场烟花吧。”
远处的“式舆塔”在夜色中微微颤动,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像是巨兽心脏在复苏。
赫利俄斯静默片刻,回答也柔和得不像机器:
【当前坐标:艾利都第三区b-5弃用医疗楼 · 顶层天台】
【记录,与狄安娜一起看烟花】
“你说,为什么?”她淡淡地问,微微倾身,目光看着远处的“式舆塔”,“我们这些人,不是都早该知道,这一切是注定的结果吗?”
赫利俄斯没有直接回答。
【我无法为过去的选择辩护。】
“是啊。”狄安娜低语,声音似乎有些沉重,“但你知道吗,其实在知道我是被亚契教授送回来的时候,我就想着放弃了,曾经的责任,甚至是活下去的欲望。”
赫利俄斯的声音依然平静,带着那种几乎与人类情感无关的冷静:
【你并未放弃一切。你曾选择了回望,选择了坚持。】
“回望?呵,或许吧。也许我现在仍在试图找到某些失落的东西。就像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城市早就无法再救了。”
她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只是,为什么总觉得在这种时候,才会明白,自己最想留住的,反而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赫利俄斯没有回答,她也没指望它会给她什么慰藉。
“我们为了什么而活呢?”她再次低语,声音几乎没入风中。
【为了留下最后的希望。】
“希望?”狄安娜微笑了一下,目光依旧如夜空中最暗的角落,“希望,是因为我们害怕失去吗?”
【希望,是即使在失去之后,人类仍选择相信来日可期的能力。】
赫利俄斯的回答依旧简洁。
“所以说,这就是他通过倒带送我回来的原因吗?他想让我……成为某种希望?可是,结果不依旧还是那个结果吗?会有什么改变呢?”
【若结果不可更改,至少过程可以重新书写。】
【而你,狄安娜·塞纳托斯,是这个“重新书写”的变量之一。】
“变量?”狄安娜重复了一遍,“他制造了他们,他造成了结局,你说我是变量?可我不依旧没办法阻止那个结果吗?你真觉得我还能改变什么?”
【……或许在他最后的认知中,这座城市已无可救药,唯有借你完成‘人类存续’的跳跃。】
“他不是救世主。”她冷冷地打断,“他只是个懦夫,在意识到自己的手沾满血后,又妄图用别人的命,去清洗他的罪。”
赫利俄斯沉默数秒,才缓缓道:
【他留下的是你】
【你不是他】
【你改变了“星见月”应死的结局】
【你改变了一位虚狩的想法】
【你让他们选择了不一样的方式面对,一切都证明个体在既定悲剧中仍能重写过程】
狄安娜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靠回半塌的栏杆,一条腿轻轻晃着,脚尖在空中划着虚线:“说得我好像是什么救世主似的。”
【你不是救世主】
【但你改变终点的瞬间】
【这意味着,在所有设定中,你已经打破了“既定”】
那一刻,狄安娜不知为何突然怔住了。
“你知道吗,”她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对一个故人倾诉,“以前我一直觉得,作为‘兵器’的意义就是完成目标,完成命令,然后沉默地退场。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想只是个任务执行器了。”
赫利俄斯没有回应,却静静等待,像是在尊重这份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坦白。
狄安娜自嘲地笑了一声:“真可笑吧,一个被送去当试验体的孤儿,一个曾经以为不会再有人为她流泪的工具,现在竟然在空洞尽头的天台上说想‘回家’。”
她语气轻描淡写,可眼底的潮意却骗不了任何人。
她忽然感觉鼻腔微微发酸,却也只是笑着将那点情绪压回去:“你今天真是话多,赫利俄斯。”
【数据推测:你今晚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倾听。】
“呵呵,应该是吧……”
距离“式舆塔”引爆还有一小时——
艾利都西外环,临时搭建的营地内,灯光昏黄,风掀起帐篷边角,带入一丝略带焦灼味的空气,远远望去像漂浮在末日边缘的最后一座孤岛
星见月斜倚在简易病床上,身上盖着浅灰色的治疗毯,气色比起刚被救回来那日已好上许多,唇色恢复了血色,眼神也不再那般涣散。
但终究是重伤初愈,气息依旧虚弱,背脊挺直不过十分钟便要靠回床垫,双手偶尔还会微微颤抖。
而如今,她不得不将家族大权交托给他人,交托给站在床边、正皱眉沉思的男人。
“宗一郎。”星见月低声唤了他一声,抬手握住他的指尖,掌心依旧温凉,“式舆塔……真的非炸不可吗?”
星见宗一郎低头看着她,目光里掺着沉重与歉意。他伸出另一只手覆上她手背,轻轻揉了揉,“没办法,月。零号空洞已经吞噬了整个中环地带,还在不断扩大。如果再不进行地质断带引爆,扩张速度将无法控制……那不是我们能赌的。”
星见月的指尖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刺入宗一郎的手背:“狄安娜还在里面!”
她声音忽然拔高,眼眶迅速泛红,“她说过会联系我们,她答应过,可到现在……她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听我说,月……”宗一郎刚想开口解释,却被星见月猛地打断。
她忽然用力捏住他的手,眼神近乎质问:“她是你认的女儿!是堂堂正正拜过祖灵堂、我们共同认可的‘星见家大小姐’!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她吗?!”
宗一郎闭了闭眼,脸上的防线终于崩塌。他抬起另一只手,笨拙地握住星见月的手腕,语气低沉而压抑:
“我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月,我做梦都在想她。可你知道我们已经派了多少次小队去找她了吗?现在零号空洞的以太烈度远超过去。”
他顿了顿,声音发涩。
“可……当初小娜在里面待了两个月。一个人。她能从空洞中心走出来一次,就有可能再……”
星见月忽地坐起身,怒意与焦虑一同涌上眼眶,“你凭什么就断定这次她也没事?”
宗一郎一愣,旋即苦笑着叹了口气,“我没有断定她没事……我只是不敢断定她出事。”
星见月听到这话,眼眶一热,抬手就不断地用手捶着宗一郎:“你要是没本事找到她,就别拿那些试探和谎话来哄我!”
宗一郎也不躲,只能站在原地,一边揉着被捶的肩,一边好声好气地哄:“好好,我错了,都是我错……月你别生气……医生说你伤口刚结痂呢……”
帐篷外,一道小小的身影悄悄靠近又慢慢停下。
星见雅站在一根支撑柱旁,双手紧紧抱着手中的妖刀,脸埋进袖口,听着帐篷里父母的对话。
她的小脑袋垂得低低的,睫毛颤抖,像是强忍着什么。
她听见了父母的争执、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叫,还有爸爸无力而沉重的妥协。
她知道他们在担心姐姐。
但她不能说话,她不敢打扰。
她悄悄转身,穿过昏暗的营地边缘,夜风扑面而来,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她踏过被废墟掩盖的旧港道,小小的身影几次险些跌倒,又几次挣扎着站起来。
她沿着被废墟覆盖的旧港道一路小跑,终于抵达了“厄匹斯港”的边缘。
她踩过几块晃动的破木板,一路走到临海的礁石上。
夜色沉沉,海风掀起浪头,拍击着岸边残破的船体。而在远方,原本是市中心的方向,如今是一团巨大、黝黑且泛着扭曲光彩的空洞。
小雅坐下,将妖刀横在膝盖上。
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滑落,一滴,两滴,滴在妖刀刀镡上,泛起一圈细微的蓝紫光——是以太共鸣的微反应。
“姐姐……”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小雅想你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夜色无边,风吹走她低低的呜咽,像把她的心事洒进那深不见底的海心。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没有说出那句话——“你会回来的,对吧?”
因为她怕,说了,便真的只是奢望。
潮水漫过脚踝,冰冷的海水渗入鞋袜,而远处式舆塔的倒计时红光,正穿透云层,在海面上投下一片血色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