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院子里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动静。
这是街道办的施工队过来了,领头的师傅姓雷,一脚踏进院门,瞧见灵堂里飘动的白幡和袅袅的青烟,也是一愣。
虽说眼下还没到破四旧的时候,可寻常人家,哪有把停灵和动土的日子放在一块儿的道理。
雷师傅摘下帽子,走到灵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这才迟疑着走到方源跟前,压低了声音商量道:
“东家,您看……这活儿,要不往后延几天?
这人来人往的,动工也不方便。”
一旁的娄晓月也扯了扯方源的袖子,小声劝道:
“源哥,不急这一时。
停灵这三天,总有亲友过来吊唁,又是砸墙又是砌砖的,不好看。”
方源有心跟她说说隔壁院子那帮禽兽做的肮脏事,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怕污了自家小青梅的耳朵。
有自己在前面给她遮风挡雨就够了,何必让她知道那些腌臢。
他转头,温声解释:“我如今是方家顶门立柱的当家人,要是连个正儿八经的大门都没有,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娄晓月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多劝。
她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自己男人的。
见小两口拿定了主意,门口立着的李春兰立刻会意,麻利地招呼着一个以前方家的下人,领着施工队的师傅们去一旁喝茶歇脚。
桌上摆着刚出炉的桃酥和京八件,热茶滚滚。
简单的一番茶点过后,雷师傅一声吆喝,带着徒弟们抄起家伙就开干了。
先砸墙,再安门,最后把连接两个院子的那道月亮门,也得用砖石彻底堵死。
人多力量大,加上方家留下的几个老人儿在旁边搭手,到了傍晚时分,除了月亮门那边因为没提前备好砖石,还留着个豁口外,方家朝东的正门已经焕然一新。
连带着院子里的各种垃圾,都给清扫得干干净净,打包带走。
彼时,雷师傅正蹲在院里的台阶上,端着个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白米饭。
伸筷子夹起一片又肥又厚的白切肉,在酱油碟子里蘸了蘸,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对方源笑道:
“东家,您放心!
这门,是我特意从街道仓库里给您挑的上好的红木门,就是掉了点漆皮。
回头等府上的大日子过了,我再给您调点红漆,亲自过来给您刷上,保管跟新的一样!”
雷师傅这活儿干得是真尽心。
半天的功夫,吃了人家两顿饭。
中午是炸酱面,酱是五花肉丁的,面条管够。
晚上这顿更是了不得,白米饭配白切肉,碗底那层猪油,香得他手底下那帮半大小子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活还没干完,李春兰已经把一人五块钱的“辛苦钱”用红纸包着,塞进了各人的兜里。
这要是再不尽心,雷师傅觉得自个儿都对不起传下这门手艺的祖师爷。
暮色沉沉,估摸着今天不会再有客人上门吊唁。
李春兰指挥着人把院子收拾利索,又去厨房看了看灶上的火,这才过来跟方源告辞。
“少东家,你也别熬太晚,这得连着三天呢。
灶上给您和娄小姐温着饭,记得吃。”
方源起身,将徐三夫妇送到门口,这才折返回院子。
月华如水,洒在院中的石桌上。
方源将厨房里温着的几样小菜端出来,一碟油爆双脆,一盘素炒的青菜,还有一碗菌菇汤。
他给娄晓月盛了饭,又把筷子递过去。
青梅竹马,相对而坐,在这清冷的月光下,竟像是一对相濡以沫了许多年的夫妻。
“娄家那边……还打算回吗?”
“就...就不回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对面那个宛如江南水乡长出来的女子,面带羞涩,悄声低不可闻。
方源瞧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筷子尖一下一下地戳着碗底,心事重重的样子。
夹了一筷子油爆双脆,放到她碗里,声音放得极柔:
“我没有逼你在我和伯父伯母之间做选择的意思。
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男人有让你依靠的底气,也有让伯父伯母回心转意的本事。
家世门庭,不会是你我之间的阻碍。
只要你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话音刚落,方源的右手在两人中间的石桌上轻轻一拂。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张四五百斤重的大理石桌,连同桌上的碗碟饭菜,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娄晓月正戳着米饭的手一顿,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她看看空空如也的面前,又看看对面神色自若的方源。
方源微微一笑,右手再次拂过。
嗡的一声轻响,石桌连同上面的一切,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原地,连碗里汤的热气都还在袅袅升腾。
“这……这这……”
娄晓月指着桌子,又指指方源,舌头都打了结:
“你你你……是障眼法?
还是……仙法?”
方源伸出左手,轻轻覆盖在她放在桌上的手背上,那柔夷微微一颤,却没抽走。
他不好解释自己自新世纪而来,一朝穿越十八年,近期觉醒宿慧的事,除了匪夷所思之外,还担心对方生出一些有关于伦理方面不好的联想。
只能编了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谎言。
“也就是前几天的事。
爸妈突然离世,对我打击太大,昏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磕破了额头,血流到了我从小戴在胸前的一块玉佩上……”
方源口中的玉佩确实存在过,只不过,当他决心说出这个秘密后,这辈子,娄晓月都不会再见到它了。
这种遭逢大变、突获奇遇的故事,要是放到后世,怕是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去。
可在这会儿,用来忽悠涉世未深的小青梅,却是刚刚好。
“那……那这个玉佩,应该是传家宝一类的吧?”
娄晓月小声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上飞起两抹红晕:
“就这么告诉我,会不会……”
“你是我爸妈都认可的未来方家主母,告诉你不是应该的吗?”
方源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
接下来,忍不住好奇的娄晓月就像个好奇宝宝,拉着方源问个不停。
“磕破头?伤得重不重?怎么一点破皮都没看见?
那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大不大?
为什么……为什么伯父以前没有开启过?”
“一点小伤,喝过灵泉水已经完全好了。”
对于自己认定的妻子,方源几乎毫无保留。
“至于为什么方家之前的长辈不知道,我猜测可能是某一代先人去世的时候过于仓促,没来得及留下遗言吧?
具体不太清楚。”
方源给娄晓月盛了一碗汤,放到她跟前,叮嘱道:
“慢点喝,别烫着。
至于那玉佩,滴血之后,就融入我身体里了,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为此,娄晓月还“啊”了一声,满脸都是可惜的样子。
方源忍不住伸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承诺道:
“回头有机会带你进去看看。
现在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还得布置一番。”
主要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解释备长炭的存在。
“这是只有方家家主和未来主母才能知道的秘密。”
方源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一定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哪怕是血亲、儿女也不行!
知道了吗?”
见方源神色郑重,正双手捧着汤碗,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娄晓月赶紧坐直了身子,举起右手就要发誓。
“我保证,有生之年,这个秘密只有我和源哥知道。
如果……”
话没说完,就被方源用一个鸡腿堵住了嘴。
“说什么呢,举头三尺有神明。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神奇的东西,也比不上你我的性命重要。
吃饭!”
感受到方源话里的维护和心意,娄晓月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偷着鸡的小狐狸,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应着。
“知道啦!儿女……嘿嘿……”
有的人死了,他还永远活着。
而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比如此刻,与方家仅仅一墙之隔的贾东旭。
作为远近闻名的孝子,他今天借着往看守所送被褥的机会,拐弯抹角地打听了一下贾张氏可能面临的判罚。
“数额特别巨大,你就别想了。
不死也得送西北去吃十年沙子。等着法院那边判决吧!”
得到的答复,冰冷得像一块铁。
师傅易中海那边打听来的消息也差不多。
“东旭啊,这几天,尽量给你妈多准备点好吃的吧。
调解的意义不大,我托人问了,检察院已经提交诉讼流程了。
上头的意思是,从速!”
从严、从重、从速。
这六个字,是每个被告人家属最不愿从公检法办案人员口中听到的。
这三个当中,任何一个词的出现,都代表着案件被树立了典型,再无回旋的余地。
说这话的时候,易中海偷偷瞧着徒弟的脸色,既心虚又害怕。
心虚的是,贾家住进方家院子这事,是他一手撺掇的。
至于害怕,则是因为他怕今天的贾张氏,会是明天的自己。
毕竟......
贾东旭彻底感觉到了什么叫无力回天。
他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家,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凳子上,怔怔地出神。
他想不明白,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一个家,怎么突然就散了呢?
吃饭的时候,妻子秦淮茹端着碗筷过来劝过他。
儿子棒梗也带着哭腔,过来问他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都被他强颜欢笑着,一一打发了。
只说自己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这一待,就待到了夜深人静。
昏暗的灯火下,贾东旭脸上的神色变幻莫停。
痛苦、悔恨、愤怒,最后,所有的情绪都交织成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仇视,让他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庞,此刻显得无比扭曲。
刚刚把棒梗拍睡着的秦淮茹走出里屋,就看到了丈夫这副模样,心里顿时一疼,也怕他钻了牛角尖。
轻轻走到丈夫身后,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声音里满是担忧。
“东旭,你还有我,还有孩子!”
来自背后妻子的温软声音,让差点坠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贾东旭,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
是啊,我还有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我是他们的支柱,如果我倒了,他们娘儿俩还怎么活。
他抬手,拍了拍肩膀上那只柔软的手,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知道了,你去睡吧,怀着身子呢,别熬夜。”
秦淮茹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许久,确认他不会再想不开后,才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床铺的方向摸了过去。
秦淮茹的肚子已经五个月大了,身子沉,有些嗜睡。
等妻子走后,贾东旭缓缓抬起双手,覆在自己脸上,企图掩盖住那双已经变得猩红的眼睛。
男人,在明知不可为的时候。
哪怕心底的恨意再深,也只会悄悄地埋进土里,等着它慢慢地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