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扇厚重的、没有任何缝隙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地合上时，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陈九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纯白的空间。
不是墙壁刷了白漆的那种白，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反射任何光线的、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的绝对的。地面、天花板、四壁浑然一体，找不到些许接缝。空气被过滤得一尘不染，带着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冰冷味道，吸入肺里像在吞咽冰碴。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把同样材质的、造型极简的椅子。椅子对面隔着一张悬浮在半空中的、由光线构成的桌面，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眼神锐利。他面前没有纸笔，只有几块透明的、正在缓缓流转着数据的晶体屏幕。
他就是龙图局的首席心理分析师，代号文医生，一个据说能撬开任何铁嘴、看穿任何谎言的男人。
请坐。文医生的声音温和而有礼，像一位正在接待病人的心理医生。
陈九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身上还穿着那件在里弄得破破烂烂的夹克，与这个一尘不染的房间显得格格不入。
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上前来，试图将他按到椅子上。
但他们的手在即将触碰到陈九的瞬间停住了。
他们看到了陈九的眼睛。
那是一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些许一毫的情绪，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你看着它只会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进去。
退下。文医生挥了挥手。
士兵们如蒙大赦，立刻退到了墙边站得笔直。
文医生看着陈九，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看来你对我们这里的规矩很熟悉。也好，我们可以省去一些不必要的环节。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们只是想聊一聊。
陈九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没有丝毫被强迫的感觉，仿佛不是他被带到了这里，而是他选择来到这里。
审讯开始了。
姓名。文医生问道。
陈九看着他，没有说话。
年龄。
陈九依旧沉默。
我们知道你叫陈九，一个在江边以捞尸为生的年轻人。文医生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们也知道你最近经历了一些特别的事情，比如一个消失了很久的‘鬼村’。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陈九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陈九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就像一尊用最顶级的汉白玉雕刻而成的雕像，完美却没有生命。
你在‘鬼村’里做了什么？文医生继续问道。
陈九还是沉默。
他的沉默不像是一种对抗，更像是一种漠视，仿佛文医生以及他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噪音。
文医生脸上的微笑终于开始变得有些僵硬了。
他从业三十年，审问过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也审问过老谋深算的间谍。他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方法论，他相信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守住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方式。
林瑶，一个很优秀的女警官，她似乎很信任你。他缓缓地说道，但她的信任可能会毁了她。你知道吗？‘龙图局’内部已经有声音认为她是你的同谋。
陈九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个变化极其细微，但却没能逃过文医生的眼睛，他的心中一喜，他知道他找到突破口了。
老马，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捞尸人，他现在还在昏迷。医生们查不出任何问题，但我们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昏迷。他的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锁住’了，而那个‘锁’住他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文医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他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剖开陈九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
陈九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文医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些许波动，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仿佛在看一个正在努力表演的孩子。
文医生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慌。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审问一个囚犯，而是在被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审视。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地刺了一下，一个奇怪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如果我才是那个被测试的人呢？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瞬间在他的脑海中生根发芽。
他看着眼前的陈九，那个沉默的平静的囚犯，突然感觉对方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而他以及他所有的知识技巧骄傲都只是这个黑洞边缘一些无足轻重的尘埃。
不，不对！文医生猛地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
他看向面前的那些透明的晶体屏幕，屏幕上代表着陈九生理指标的所有数据都平稳得像一条直线：心率血压脑电波皮肤电反应……所有的一切都显示这个人比一个正在深度睡眠的婴儿还要平静。
测谎仪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陈九没有说谎，因为他根本就没开口。
文医生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专业知识所有的经验，在这个沉默的年轻人面前都成了笑话。
他不是审问，他是在自取其辱。
审讯结束。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四个字，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狼狈地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纯白房间。
当那扇合金门再次关闭时，观察室里一位肩上扛着将星的老人看着监控画面里那个依旧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的身影，又看了看文医生那份写满了挫败与恐惧的审讯报告。
报告的最后只有一行字：
这个人没有秘密，或者说他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
老人沉默了许久。
他拿起桌上的通讯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新的命令：
审讯失败，启动‘物理探查’程序，目标陈九，等级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