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节气方过,寒气忽至。
秋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无孔不入。
安宁县毗邻山区,气温更是骤降。
更兼山洪肆虐后留下的遍地狼藉与污浊积水,在这阴冷潮湿的环境中,寒邪之气骤然爆发。
风寒大疫,席卷而至!
染病者先是寒战如筛糠,继而高热如焚,头痛欲裂,骨节酸痛如被重锤敲打,咳嗽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安宁县内外,呻吟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此等恶疾,以麻黄汤最为对症。
其药汤可以压制高热,疏导汗液,缓解这要命的苦楚。
此汤主药四味,江湖医家无人不晓。
麻黄,乃发汗解表、宣通肺气的君药,药性如烈马,如猛将,是驱散体表寒邪、打开汗孔的主将。
桂枝,为解肌发表、温通经脉的臣药,既能辅助麻黄发汗透邪,又能以其温煦之力,驱散寒邪带来的周身剧痛。
杏仁,乃降利肺气、止咳平喘的佐药,与麻黄一宣一降,可以恢复肺脏宣发肃降的本能。
甘草,是调和诸药、缓和中焦的使药,居中调和,既缓和麻黄、桂枝的刚猛峻烈之性,避免伤及脾胃根本,又守护中焦气机。
“君臣佐使,各司其职,共驱寒邪,方能救人于水火……”
陆沉放下手中那卷泛黄的《伤寒杂病论》,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些天他没少看医书药典,对这麻黄汤的配伍药理早已了然于胸。
他深知,这四味药材本身并非天价奇珍,但关键在于炮制!
生麻黄毒性猛烈,需以文火炒制熟透,去其悍烈之性,方可用作君药。
杏仁亦含微毒,不经炮制便直接服用,无异于饮鸩止渴。
这些繁复的工序,都掌握在药铺手中,寻常人家根本无从下手。
“桂枝、杏仁与甘草,市价不过每味二十文上下,即便是作为君药的麻黄贵些,也绝不至于……”
陆沉眼中寒光一闪,看着桌上那可怜的五包药。
“二两雪花银,竟只换得区区五剂药汤?这回春堂,哪里是在卖药,分明是在吃人血馒头!”
他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
“杨全此人,莫非真是猪油蒙了心窍,昏了头不成?”
眼下正值大灾,县衙官府必定焦头烂额,首要之务便是救灾安民,竭力控制伤亡,免得酿成大祸,影响县令周大人的官声政绩。
这杨全竟敢在此时坐地起价,大发灾难财,简直是把刀架在脖子上,往周县令的眼皮子底下递!
“要钱不要命吗?”
陆沉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就算你回春堂在安宁县树大根深,根基深厚,可公然与县衙对着干,挑战朝廷赈灾的底线,这后果他杨全当真掂量不清?”
“升斗小民也好,高门大户也罢,在这煌煌天威、铁律王法面前,谁敢造次?周县令才是这安宁县的天!是朝廷的威严!”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与不解,眼下救人要紧。
张大娘的病拖不得,街坊邻里染病的也越来越多。
陆沉深吸一口气,又从钱囊中摸出几块碎银,递给一旁忧心忡忡的王大娘。
“王大娘,辛苦你再跑一趟,不拘多少,能多买两剂,便多买两剂回来。”
他心中清楚,沈爷的铺子主要是收些山野药材,炮制之后再转卖给大商号,铺面不大,库房更是有限,哪里比得上回春堂那等豪强?
杨家的库房里,囤积的药材恐怕能堆满十几间大屋。
在这瘟疫横行、人人自危的当口,寻常百姓即便恨得牙痒痒,想要救命,也只能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去回春堂门前排队,忍受盘剥。
……
杨宅,深院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悲鸣。
花厅内,檀香袅袅,满目琳琅,与外间地狱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管家杨福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蹭到正闭目养神的杨全身侧。
他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更是堆满了忧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犹豫道:“老爷……”
杨全眼皮微抬,露出一线精光,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外边闹得越来越厉害了!”
杨福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
“买不起药的灾民,在回春堂门口哭嚎咒骂,说咱们是黑心肝、吃人肉的黑店,更有那血气方刚的后生,眼珠子都红了,聚在一起嚷嚷着要砸铺子,还有人说,县衙的差役都在私下议论,这价涨得忒狠,怕是要触怒县尊老爷……”
杨福的声音越来越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偷觑着杨全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哼!”
杨全睁开眼,将掌中两颗油光锃亮的铁胆狠狠一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脸上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眼中却并非全是狠厉,反而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憋屈和恼怒。
“你以为我想做这千夫所指的恶人?”
“你以为我就乐意在这风口浪尖上跟县令对着干?”
“是宏茂商号的胃口忒大!他们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
杨全站起身,烦躁地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每年立秋一过,就是签新契的当口儿!”
“宏茂商号那帮人,哪次不是狮子大开口?那新契上的价码,比往年足足高了三成!还放出话来,今年争这第一把供应交椅的,可不止我回春堂一家!”
他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杨福:“我不趁着现在狠狠刮这一笔,拿什么去填宏茂那张血盆大口?”
“拿什么去保住回春堂的体面?”
“拿什么去压过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
“这第一把交椅若是丢了,回春堂在安宁县,乃至整个府路的根基都要动摇!”
杨全喘了口粗气,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苦笑。
外人看他杨东家风光无限,坐拥回春堂这日进斗金的产业,可谁又知道,在宏茂商号那等庞然大物面前,他也只不过是看人脸色、跪着讨饭!
那商号背后站着的是何等手眼通天、高踞云端的贵人?
那些贵人眼中,只看得见账本上不断滚动的银钱数目,只在意流进他们金库里那白花花的雪花银!
下面蝼蚁般的灾民是死是活,区区一个安宁县的安稳,与他们何干!
“那……县尊周大人那边?”管家壮着胆子问询了一声。
杨福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他声音带着迟疑:“周大人新官上任,最重官声,如今正全力赈灾。咱们这般行事,无异于火上浇油,若是引得民怨沸腾,惊动了上面,周大人雷霆震怒之下……”
“周大人?”
杨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重新坐回太师椅,掌心铁胆的转动恢复了稳定。
“只要宏茂商号还稳稳罩在回春堂头上,只要背后那位贵人的名帖还在我杨的书房里压着,他周县令,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眼中闪过一丝笃定自信:“别忘了,这安宁县的地界儿,它可不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