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那句轻飘飘的反问,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那张由“圣旨”和“铁证”编织而成的、密不透风的法网。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位大理寺少卿,名叫裴讯,乃是京兆名门裴氏的旁支,以铁面无私、办案严苛着称。他本以为今夜的任务,不过是手到擒来,将一个得意忘形、犯下大错的年轻权贵拿下。
可陆羽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高声辩白,更没有愚蠢地反抗。
他只是站在那里,衣冠整洁,神情温和,用一种探讨学问般的语气,提出了一个直指核心、无人能够回避的问题。
效率。
大唐的官僚体系,是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环环相扣,但也因此,必然存在着流程。从突厥使团入宫告状,到武则天震怒下旨,再到中书省出敕令,门下省审核,最后发往大理寺,大理寺点齐人马,出具海捕文书……
这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就算是一路绿灯,也绝不是一炷香的时间能够完成的。
更何况,他们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这家毫不起眼的“晚来茶社”。
裴讯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确实觉得今夜的行动有些过于仓促,上面的命令来得急切,甚至跳过了几个常规的步骤,只凭一枚加盖了女帝私印的紧急手谕,便让他带人出发。
而带路的,正是宫中派来的一名宦官,那宦官此刻就缩在人群后面。
这些疑点,在他接到命令时,只当是天后盛怒之下的雷霆手段,并未深思。可此刻被陆羽当众点破,那份“不合理”便被无限放大,像一根尖刺,扎进了他素来讲究法度规矩的心里。
“陆侍郎慎言!”裴讯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比之刚才,多了一丝刻意的威严,仿佛在掩饰什么,“我等乃是奉旨行事,岂容你在此揣度圣意,拖延时间!来人,给我拿下!”
他身后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手持铁链,上前一步。
老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软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陆羽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老鬼稍安勿躁。他看着逼近的差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他们走了上去,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
“裴少卿,本官不是在揣度圣意,我只是在帮你。”
“帮我?”裴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对,帮你。”陆羽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裴讯身后那些手持火把、神情紧张的官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铜驼巷。
“裴少卿,你可知道,那枚作为‘证物’的香囊,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裴讯眉头一拧,没有回答。
陆羽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在你们出发前。而本官,一下午都与朵颜公主在城外皇家马场。傍晚时分,才将公主送回驿馆。从我离开驿馆,到你们包围这里,前后加起来,可有一个时辰?”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没有。也就是说,有人在本官离开后,立刻就‘找到’了香囊,然后立刻就‘说服’了惊魂未定的公主,然后立刻就‘闯宫’面圣,然后陛下就立刻‘相信’了,再然后,你们就立刻‘出现’了。”
陆羽每说一个“立刻”,裴讯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围观的百姓和茶客们,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虽然不懂朝堂法度,却也听出了这其中的蹊跷。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像一出早已排演好的戏。
“裴少卿,你不觉得,这像一个圈套吗?”陆羽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个针对本官的圈套,一个……试图挑起我大唐与突厥纷争的巨大阴谋!”
“阴谋”二字一出,场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如果说之前只是一个权臣的风流案,那现在,已经上升到了两国邦交的层面。
裴讯的心,猛地一沉。
他死死地盯着陆羽,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和心虚。
可是没有。
陆羽的眼神,清澈而坦荡,那份从容不迫,绝非伪装。他仿佛不是那个即将被押入天牢的阶下囚,而是一个站在朝堂之上,为国事忧心忡忡的重臣。
“一派胡言!”裴讯厉声喝道,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陆羽牵着鼻子走,“证物确凿,乃是上官待诏亲手所制,天下无双。你深夜私会公主,被人撞破,如今还想在此妖言惑众,混淆视听吗?”
“私会?”陆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起来,他环顾四周,朗声道:“各位街坊邻里,各位大理寺的官爷,你们看清楚了。”
他指了指自己。
“本官,陆羽,兵部侍郎,天后钦点的陪使。今日下午,奉旨陪同突厥朵颜公主出城游玩,此事,整个朱雀大街的百姓都可作证。”
他又指了指驿馆的方向。
“那位朵颜公主,对我大唐心生向往,对本官……也颇有好感。她性情天真烂漫,热情如火,这在使团之中,人尽皆知。”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刀。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对本官心存好感的公主,一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机会,本官若真有不轨之心,为何要等到深夜,潜入戒备森严的驿馆,去‘私会’一个已经对我倾心的女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戏谑。
“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噗嗤——”
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句粗俗却无比形象的比喻,瞬间将整个事件的荒谬性,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是啊,逻辑上说不通!
一个两情相悦的局面,一个手握重权的侍郎,他有无数种更体面、更安全的方式去发展感情,何必用这种最愚蠢、最危险的手段?
裴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万万没想到,陆羽竟敢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说出这等粗鄙之语。可偏偏是这句粗话,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瞬间瓦解了他用“律法”和“圣旨”构筑起来的威严。
“你……你放肆!竟敢污蔑公主清誉!”裴讯气得手指发抖。
“我这是在为公主正名!”陆羽立刻收起笑容,义正言辞,“真正污蔑公主清誉的,是那个将香囊放入她房中,企图制造丑闻,破坏两国和谈的卑鄙小人!”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裴讯。
“裴少卿,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将我拿下。但你带走的,将不仅仅是一个陆羽,更是一个巨大的疑团。明日朝堂之上,悠悠众口,会如何评判大理寺今夜的‘雷厉风行’?陛下那里,你又该如何解释,为何一个简单的‘风流案’,会牵扯出如此之多的破绽?”
“第二……”陆羽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自信与掌控力,“你,护送我入宫。”
“什么?”裴讯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护送我入宫。”陆羽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去面见天后。我要当着天后、太平公主,以及突厥使团所有人的面,与我的那位‘原告’,当庭对质!”
“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他是如何在我离开之后,那么凑巧地,就在公主的枕边,发现了那枚本该在我腰间的香囊!”
“我还要问问他,他为何如此急切,不惜深夜闯宫,也要将我置于死地!”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陆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振聋发聩。
这不是辩解,这是宣战!
他非但没有因为身陷囹圄而自乱阵脚,反而借力打力,将阿尔坦的阴谋,从暗处彻底拖到了阳光之下。
他要把这个案子,从一个可以被暗箱操作的“丑闻”,变成一场万众瞩目、必须在最高权力面前公开审理的“国事”。
裴讯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陆羽,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
他的心智,他的胆魄,他的临场反应,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看似必死的绝境中,闲庭信步般地,走出了一步惊天动地的反击。
去天牢,陆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去皇宫,当面对质,那砧板上的鱼肉,就要换人了。
裴讯的脑中,飞速地权衡着利弊。
他今夜若强行将陆羽带回大理寺天牢,看似是完成了任务。但陆羽刚才那番话,已经将无数双眼睛都吸引了过来。他裴讯,从一个执法者,变成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帮凶”。
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
而护送陆羽入宫,看似是违背了“捉拿”的命令,但却可以将这个烫手的山芋,重新扔回给女帝,扔回到所有当事人的面前。
他,可以从棋子,变回旁观者。
【叮!检测到目标人物‘裴讯’情感状态发生剧烈变化。】
【当前情感】:【震惊(深紫)】、【动摇(黄)】、【忌惮(深蓝)】
陆羽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裴少卿,时间不多了。”陆羽的声音悠悠响起,像最后的催化剂,“那个陷害我的人,现在一定在想方设法地堵上他计划里的漏洞。我们多耽搁一刻,他准备得就更充分一分。你,真的要给他这个机会吗?”
裴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做出了决断。
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已经不知所措的差役喝道:“收起铁链!”
然后,他转向陆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既有佩服,也有警惕。
“陆侍郎,本官可以护送你入宫面圣。”
“但是,”他话锋一转,“从现在起,直到面圣结束,你,都在我大理寺的看管之下。请吧!”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开了一条通往宫城方向的道路。
一场“捉拿”,在陆羽的反戈一击之下,硬生生变成了一场“护送”。
陆羽坦然一笑,整理了一下衣袍,在一众官兵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
在他身后,老鬼和一众密探,看着主上那并不算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挺拔的背影,眼中的惊骇,早已化为了深深的敬畏与狂热。
他们知道,今夜的神都,注定无眠。
一场以牙还牙的反间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