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宫道两侧的石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幢幢,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陆羽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向甘露殿。
他的脑中飞速运转,复盘着今夜宴会上下的每一处细节。武则天最后那道“陪使”的旨意,像是一根无形的绞索,看似恩宠,实则已悄然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这不仅仅是让他去应付一个草原公主,更是在命令他,去当着满朝文武,尤其是太平公主的面,与另一个女人“亲近”。
这是帝王的权术,是平衡,也是警告。
甘露殿内,龙涎香的味道比方才更加浓郁。武则天已经换回了那身玄色常服,正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天下山河图》前,背对着他,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孤高。
“臣,陆羽,参见天后。”陆羽躬身行礼。
武则天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陆羽,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做这个‘陪使’?”
“臣愚钝。”陆羽低着头,姿态放得极低。
“你不是愚钝,你是太聪明了。”武则天缓缓转过身,凤目中一片清明,不带丝毫情绪,“在宴会上,你将一场儿女私情,巧妙地化解为邦国之谊,话说得滴水不漏,做得也漂亮。满朝文武,怕是都在心里为你喝彩吧?”
“臣不敢。臣所言所行,皆为维护大唐体面,不敢有半分私心。”
“好一个‘不敢有半分私心’。”武则天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朕就是要让你有私心。朕就是要看看,当你的私心,与朕的江山社稷搅在一起时,你这杆秤,究竟会偏向哪一边。”
陆羽的心猛地一沉。
武则天继续说道:“那朵草原上的花,很美,也很烈。她身上,带着整个突厥王庭的影子。朕要知道,这影子的背后,究竟藏着的是求和的橄m诚意,还是一把准备刺向大唐心脏的刀子。”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朕给你权宜行事之权。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怀柔也好,攻心也罢,甚至……是动用些男欢女爱的手段,朕都准了。朕要的,是结果。朕要看到那朵花,为你而开,也要看到她背后的草原,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番话,无异于给了陆羽一道密旨。一道让他可以名正言顺接近朵颜,却也让他彻底没有了退路的密旨。
“臣……遵旨。”陆羽的声音有些干涩。
“退下吧。”武则天挥了挥手,重新转向那幅山河图,“记住,你是朕的刀。刀锋可以染血,可以藏鞘,但刀柄,必须永远握在朕的手里。”
“臣,谨记。”
陆羽躬身退出甘露殿,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仪。他站在殿外的台阶上,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脸颊,试图让自己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
可他知道,今夜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沿着宫道向宫门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这一夜,心神消耗之巨,远胜过沙场上的一场鏖战。
刚走到一处宫墙的拐角,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陆侍郎。”
来人是太平公主的贴身侍女,此刻正一脸冰霜地看着他:“公主殿下,在前面的揽胜亭等您。”
陆羽心中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揽胜亭,是御花园中一处偏僻的所在。此刻四下无人,唯有亭角悬挂的纱灯,在夜风中投下昏黄而寂寥的光。
太平公主一袭华服未换,独自立于亭中,背对着他,望着亭外一池残荷。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孤傲而清冷,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
陆羽走上台阶,在她身后三步处站定,没有出声。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残荷的萧瑟声,和远处宫人偶尔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太平公主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却比冬日的寒冰更冷。
“陆侍-郎,现在真是好大的官威。本宫想见你一面,竟也要派人来‘请’了。”
“公主言重了。”陆羽低声道,“臣刚从甘露殿出来。”
“甘露殿?”太平公主缓缓转过身,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漂亮的凤眸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母后又给你什么恩典了?是不是觉得一个‘陪使’还不够,要把那突厥公主,直接塞进你的府里?”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针,扎在人心上。
“公主……”
“别叫我公主!”太平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在你陆羽心里,我究竟算什么?是一个可以帮你平步青云的梯子,还是一个你闲来无事时,可以随意拨弄的玩意儿?”
她一步步向他逼近,华丽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出决绝的声响。
“你明知道我……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可你呢?你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那个胡女眉来眼去,琴瑟和鸣!现在,母后一道旨意,你便迫不及待地要去当她的‘陪使’!陆羽,你把我的脸面,置于何地?!”
泪水,终于从她骄傲的眼眶中滑落,在脸上冲开两道淡淡的妆痕。
陆羽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刺痛。他见过她算计时的精明,见过她发怒时的娇蛮,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和委屈的一面。
他想上前,想为她拭去泪水,可理智却告诉他,此刻任何的触碰,都只会火上浇油。
“殿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艰难地解释道,“这是天后的旨意,是试探,也是阳谋。臣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太平公主凄然一笑,笑声里满是自嘲,“好一个身不由己!当初是谁,在我的公主府里,信誓旦旦地说,愿为我驱策?当初是谁,与我月下共饮,说我是你心中唯一的明月?怎么,如今草原上升起了一轮太阳,你这颗星,就要绕着太阳转了?”
这番话,已是诛心之言。
陆羽沉默了。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与太平之间,早已不是单纯的盟友关系,那份掺杂了权谋、利用、欣赏和禁忌的情愫,早已盘根错节,分不清楚。
而嫉妒,是这一切最猛烈的催化剂。
见他沉默,太平公主眼中的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她退后一步,脸上的悲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道。
她从自己的领口,解下一枚用红丝线穿着的、温润通透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着一只小巧的凤凰,栩栩如生。
她走到陆羽面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将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玉佩,塞进了他的掌心。
“戴上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从今天起,贴身戴着,不许取下来。”
陆羽握着那枚玉佩,只觉得掌心一阵滚烫。他能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块玉,更是她下的禁制,是他脖颈上另一道无形的枷锁。
“这玉佩,是我出生时,父皇亲手为我戴上的。整个大唐,只有这一块。”太平公主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陆羽,是我太平的人。我要让那个突厥女人知道,你身上,带着我的印记。”
她的手指,冰凉地划过他的脸颊,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
“你可以去做你的‘陪使’,可以去完成母后交给你的任务。但是,陆羽,你给我记清楚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森然的寒意。
“你可以对她笑,可以跟她弹琴,甚至可以骗她爱上你。但你的人,你的心,必须是我的。若是让我发现,你假戏真做,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她凑到他的耳边,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却让陆羽如坠冰窟。
“我会杀了她。然后,再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