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的声音,如同一块寒冰,掷入沸腾的油锅。
整个太极殿,瞬间炸裂。
那句“这仗,又该怎么打?”,像一道无形的圣旨,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陆羽的身上。
一个九品中书舍人,一个在弘文馆整理故纸堆的文官,一个靠着几分才情和揣摩上意的机敏刚刚爬上来的新贵。
陛下,竟在国难当头,当着满朝文武,问他如何打仗?
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裴炎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从这句问话中,嗅到了一股极度危险的气息。这不合规矩,不合体统,更不合常理!
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俩,则是一脸的错愕与嫉妒。他们想不明白,这个小白脸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陛下在如此军国大事上,第一个问询于他。
而那些戎马一生,凭军功封爵的武将们,更是个个面色涨红,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
“陛下!”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一个百济降将,却凭着赫赫战功在大唐备受倚重,他越众而出,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
“末将以为,当务之急,非是空谈阔论!突厥铁骑,一日千里,每多耽搁一刻,北境便有多一分生灵涂炭!臣请为先锋,率本部鹰扬卫即刻北上,先将那群豺狼挡在代州一线,为大军集结争取时间!”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煞气。
黑齿常之话音刚落,另一名将领,右武威卫大将军程务挺也跟着出列,他的声音要沉稳许多。
“陛下,黑齿将军忠勇可嘉,但突厥五万铁骑,非同小可。李思明熟悉我军边防布置,此番引狼入室,必是避实就虚。若仅以鹰扬卫一部为先锋,恐兵力单薄,易被分割包围。臣赞同裴相之议,当立刻整合关内、河东两道兵马,合兵一处,以十万之众,堂堂正正,碾压过去,方是万全之策!”
程务挺在军中威望极高,他的话立刻得到了大部分稳重派将领的附和。
“程将军所言极是!稳妥为上!”
“对,不能冒进,先稳住阵脚!”
然而,武将之中,从来不缺渴望功勋的鹰派。
“哼,万全之策?”一声冷笑,从武将队列的另一侧传来。
身材相对瘦削,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检校左羽林军将军丘神绩,走了出来。此人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的酷吏,后转入军中,以治军严酷、作战勇猛着称。
他斜睨了程务挺一眼,言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程将军,等你那十万大军慢吞吞集结完毕,黄花菜都凉了!突厥人抢够了女人和牛羊,早就拍拍屁股回草原了!到时候,你领着十万大军去北境的废墟上耀武扬威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丘神绩!你!”程务挺被他一番抢白,气得脸色铁青。
丘神绩却根本不理他,直接对着御阶上的武则天一抱拳,朗声道:“陛下!兵法云,兵贵神速!依末将之见,就该效仿太宗皇帝当年,集结我大唐最精锐的玄甲铁骑,轻装简从,长途奔袭,直捣黄龙!找到突厥主力,与之一战!将他们打怕了,打残了,他们自然就退了!这叫以战止战!”
“放肆!”一名老将忍不住呵斥道,“轻骑突进,粮草何以为继?后援何在?你这是拿我大唐将士的性命当儿戏!”
“哼,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丘神绩反唇相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怕死,就滚回家抱老婆孩子去!”
“你……”
“够了!”
眼看大殿就要变成武将们互喷口水的菜市场,裴炎终于忍不住,沉声喝止。
整个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三位大将,三种策略。
黑齿常之的“稳守反击”,程务挺的“集重兵堂正推进”,丘神绩的“精兵奇袭”。
每一种,听起来都有几分道理,但细细一想,又都有各自的弊病。
稳守,太慢,等同于将大片国土拱手让人蹂躏。
重兵,也慢,且劳师动众,国库能否支撑都是问题。
奇袭,太险,赢了是奇功,输了就是全军覆没,国本动摇。
一时间,朝堂之上,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派,吵得不可开交。支持程务挺的,大多是资历深厚的老臣宿将,讲究四平八稳。支持丘神绩的,则多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壮派和武氏外戚。
而陆羽,从始至终,都像一尊雕塑,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看那些吵得面红耳赤的将军,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殿中央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他在听,也在想。
这些将军,说的都是战术。
可他们似乎都忘了,这一仗,首先是政治。
武则天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干净利落、能震慑内外的大胜,来巩固她临朝称制的权威。
所以,程务挺的“慢”,她等不及。丘神绩的“险”,她赌不起。黑齿常之的“守”,她不满意。
她需要的,是一个既能打赢,又能赢得漂亮,还能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方案。
而这个方案的关键,不在于派谁去,而在于……怎么去。
就在这时,陆羽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龙椅前,武则天那双深邃无波的凤目。
她没有看争论不休的将领们,也没有看一脸凝重的宰相裴炎。
她看的,还是他。
仿佛这满朝文武,在她眼中,都只是喧嚣的背景。而他,才是那个唯一能与她对弈的人。
陆羽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装聋作哑,明哲保身,在这种时候,恰恰是最大的愚蠢。因为天后问的,从来不是“你行不行”,而是“你懂不懂”。
懂不懂她的心意,懂不懂她的困境,懂不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将一步登天,从一个天后宠臣,真正迈入权力核心。
赌输了……或许不会死,但他在天后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知己”形象,将瞬间崩塌,沦为一个夸夸其谈的弄臣。
他上前一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对三位将军的策略进行评判时,他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再次惊掉下巴的话。
“陛下。”
陆羽的声音,清朗而沉静,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杂音。
“臣以为,此战,谁为帅,谁为将,皆是其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错愕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道:
“首要之事,是先杀一人,安抚一人,赏赐一人。”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针落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