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檀香,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呛人。
丘、神、绩。
这三个字从裴炎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却像三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陆羽的心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速在这一瞬间都慢了下来。
左金吾卫大将军,天后座下最凶狠、最没有底线的一条疯虎。一个能让小儿止啼,能让百官绕行的名字。
军粮案的幕后黑手,竟然是他?
裴炎这是在给自己递刀子?不,他是在给自己递一杯毒酒,还笑吟吟地告诉自己,这是琼浆玉液。
查丘神绩,等于直接向武则天的心腹开战。这已经不是查案,这是在质问天后:您的刀,是不是也沾了不该沾的血?
而不查,自己刚在朝堂上立下的“为国为民,不畏强权”的人设就会瞬间崩塌,在武则天眼里,自己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不堪大用的投机者。
这老狐狸,好毒的阳谋。
陆羽心中惊雷阵阵,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他甚至还对着裴炎,露出一个略带几分“恍然大悟”和“感激”的笑容。
“多谢裴相提点。”他再次躬身,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显得更加真诚,“晚生初入官场,险些一头撞进南墙。若非裴相金玉良言,晚生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一个茅塞顿开的后辈,对前辈的指点感激涕零。
这反应,反倒让裴炎准备好的后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他本以为陆羽会震惊,会愤怒,会辩解,甚至会恐惧。可他没有。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像海绵一样,将这致命的信息吸收,化为己用。
裴炎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心中对陆羽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不是聪明,这是可怕。
“你知道就好。”裴炎挥了挥手,重新转向那满墙的书卷,声音里带着一丝萧索与疲惫,“老夫累了,你退下吧。”
“晚生告退。”
陆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他的脚步沉稳,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场对话,不过是请教了一番学问。从书房到前院,一路之上,宰相府的下人依旧悄无声息,那些假山翠竹,在他眼中却仿佛都变成了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他知道,裴炎正在看他。
他必须将这场戏演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宰相府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之后,他脸上的那份恭敬与谦卑,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坐上回府的马车,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车厢内,陆羽闭上了眼睛。
【权谋之心】的技能疯狂运转,将刚才与裴炎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都拆解开来,重新分析。
裴炎的【得意】、【看戏】词条,在他的脑海中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老狐狸,真是好算计。”陆羽在心中冷笑。
这哪里是提醒,这分明是递刀杀人。裴炎看似好心地告诉他幕后黑手是丘神绩,实际上是给他划下了一条必死的路。
他查,得罪武则天,死。他不查,辜负武则天,还是死。
而且,裴炎这一手,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只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个后辈,至于这个后辈听了提醒之后怎么做,那是他自己的事。就算陆羽真的把丘神绩扳倒了,那也是陆羽与武则天心腹的争斗,他裴炎可以坐山观虎斗。若是陆羽死了,那更是称心如意,少了一个锋芒毕露的政敌。
“叮!检测到宿主正面临顶级权谋困局【忠诚的利刃】,此困局将对宿主与核心投资对象【武则天】的关系产生决定性影响。”
“选择一:【锐意进取】。不顾一切,彻查丘神绩。成功,将获得武则天更高层次的【信任】与【倚重】,但有99%的几率被丘神绩反杀或成为武则天稳定朝局的弃子。失败,则直接抹杀。”
“选择二:【明哲保身】。将此案高高挂起,拖延不办。此举将大幅降低武则天对你的【好感度】与【信任度】,【权臣之路】任务将遭遇重大挫折,但短期内可保性命无忧。”
“选择三:【另辟蹊径】。请宿主自行发掘破局之法。”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而机械,三个选项,两条死路,一条看似是活路,却被迷雾笼罩。
陆羽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有意思,这才叫玩游戏嘛。”
前世作为情感博主,他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各种看似无解的“修罗场”。而眼下这大唐朝堂,不就是一局规模更大、赌注是身家性命的“情感修罗场”吗?
武则天、裴炎、丘神绩、太平公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弱点。
裴炎想借刀杀人,看自己的笑话。
那自己,为何不能借力打力,让这把刀,砍向他想砍的人呢?
陆羽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他掀开车帘,外面已是华灯初上。马车正驶过朱雀大街,前方不远处,一座崭新的府邸静静矗立。
门前挂着两盏崭新的灯笼,门楣上,“陆府”两个大字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这是天后赏赐的宅邸,是他一步登天的象征。
可此刻,这府邸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个华丽的舞台,而他,就是那个被推到台前的戏子。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他,等着看他接下来要唱哪一出。
“大人,我们到了。”张达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陆羽整理了一下衣袍,走下马车。
府邸的管家早已带着下人们在门口恭候,见到陆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恭迎主人回府!”
“都起来吧。”陆羽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迈步走入府中。
这宅子是标准的三进院落,比他之前在弘文馆的宿舍不知大了多少倍。亭台楼阁,花草繁茂,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
可陆羽却无心欣赏。
他径直走向主屋书房,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灯下。
桌上,放着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
“嗯?”陆羽有些意外,他刚回府,谁会送东西来?
他拿起盒子,入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凤凰戏牡丹图样,华贵异常。打开盒盖,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
盒子里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
那玉簪通体温润,质地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簪首雕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眼处镶嵌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流光溢彩,巧夺天工。
更让陆羽在意的,是玉簪旁边,还压着一张小小的花笺。
他拿起花笺,上面是一行娟秀却又带着一丝锋利笔锋的字迹,如同其主人一般,美丽而又危险。
“闻君新迁,贺君高升。此簪赠予知己,望君如凤翱翔,莫为豺狼所伤。”
落款,只有一个字——
“平”。
是太平公主。
陆羽握着那支尚带着一丝体温的玉簪,心中一动。
他看着花笺上那句“莫为豺狼所伤”,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这位公主殿下,消息可真是灵通。自己前脚刚出宰相府,她的贺礼和“提醒”后脚就到了。
这究竟是单纯的关心,还是一种政治投资?亦或是一种宣示,向长安城里所有的人宣示,他陆羽,是她太平公主看重的人?
或许,三者皆有。
陆羽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支凤凰玉簪上。他忽然觉得,裴炎给他设下的那个死局,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开始慢慢成型。
豺狼?
陆羽笑了。
谁是豺狼,谁是猎人,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他将玉簪和花笺小心地收好,然后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他要写两份奏折。
一份,是写给武则天的,关于军粮案的进展汇报。
而另一份……
陆羽的笔尖悬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另一份,是弹劾奏折。只是弹劾的对象,既不是丘神绩,也不是裴炎。而是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
今夜,长安城注定无眠。这场由他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