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远东风号”低沉的汽笛声,像钝刀子一样割在顾清翰的心上。他藏身在港口区那栋废弃仓库的三楼,透过一扇没有玻璃的破窗缝隙,死死盯着那艘逐渐驶向江心的轮船。晨雾和距离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但他仿佛能看见那个靠在船舷边的消瘦身影。
刚才陆震云回头眺望的那一刻,顾清翰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从阴影里冲出去!但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味,硬生生将那股冲动压了回去。他不能出现,任何一丝额外的风险,都可能毁掉这用巨大代价换来的逃生机会。他只能像一尊石像,凝固在阴影里,用目光护送。
直到那艘船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水天一色的雾气尽头,再也看不见了。码头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日军的巡逻艇也突突地开走了,只剩下空旷的江面和呜咽的风。
顾清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空虚和无力感。他腿一软,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缓缓滑坐在地上。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脸,但他毫无知觉。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缓慢,敲打着耳膜。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似乎都远去了。他成功了,他把陆震云送出了这片炼狱。可为什么,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绣着“翰”字的手帕。这是陆震云留下的唯一贴身之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属于那个人的气息。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丝绸的纹理,眼眶阵阵发酸,但终究没有眼泪流下来。所有的泪,仿佛都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告别中流干了。
阿成和大壮为了掩护他这次冒险的目送,此刻还在市区边缘的藏身处等待。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不一样了。以前,再难再险,他知道有个人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与他并肩承受,彼此是对方最后的退路和支撑。现在,那条最坚韧的纽带断了。陆震云安全了,但也远离了。而他,顾清翰,真正成了孤身一人,留在这座被敌人铁蹄彻底踏碎的城市里。
上级的追责悬在头顶,池田的搜捕网越收越紧,交通线支离破碎,任务远未完成。前路迷雾重重,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深渊。没有了那个可以绝对信任、彼此托付后背的人,未来的战斗,将更加孤独,更加残酷。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任由那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自己淹没。但仅仅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深吸了一口充满霉味和灰尘的空气,撑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不能停留,不能沉溺。他还有未竟的任务,还有需要保护的同志,还有对远方那个人“山河重光,沪上再见”的承诺。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空茫的江面,然后决绝地转身,拉低帽檐,悄无声息地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重新没入上海滩无边无际的、危险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