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顾清翰和他的小队像几尊石像,紧紧贴着断墙冰冷的阴影,目光如同探照灯,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前方那片死寂得令人心悸的里弄区。
残破的房屋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黑洞洞的窗口和门扉像是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将秘密深藏在阴影之后。几十处可能的藏身点,此刻化作了数十个噬人的谜题,每一个都可能通向希望,也可能直抵死亡陷阱。顾清翰的掌心沁出冷汗,又被冰冷的墙面吸走,留下黏腻的触感。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撞击,那声音在极度的寂静中几乎震耳欲聋。
陆震云苍白虚弱的面容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伴随着“病危”那两个冰冷的字眼,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不能再等了,必须做出决断,哪怕是最冒险的那一个。
军医老周靠坐在他身旁,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色灰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显然体力早已透支,全凭意志硬撑。另外两名战士,虽然年轻,但连日来的饥饿、疲惫和高度紧张,也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神里交织着警惕与难以掩饰的茫然。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顾清翰牙关紧咬,几乎要从喉咙里挤出那个意味着巨大风险的“分头排查”命令时——一阵风,恰好在此刻打了个旋,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也送来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忽略的声音。
那声音飘忽不定,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咫尺的幻觉。是口哨声。有人在用口哨吹着一支曲子,调子生涩,甚至有些跑音,在这片连野狗都噤声的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诡异。
顾清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抬手,示意所有人绝对安静。他侧过头,将耳朵尽可能地对准风吹来的方向,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听觉上,努力捕捉着那风中残烛般的旋律。起初,它混在风声里,模糊难辨,但几个熟悉的音符组合,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涟漪。
这旋律……这生涩的、带着某种执拗劲儿的吹奏方式……
一个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冲破时间的壁垒,带着鲜明的色彩和温度,撞进了他的脑海。那是许多年前,在上海法租界一个相对安宁的午后,在一间安全的阁楼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斑驳的光影。年轻的小七因为一次任务的失利而情绪低落,为了安抚他,自己随口哼起了一首旋律简单舒缓的英文老歌——《友谊地久天长》。小七听得入神,缠着他要学。他耐心地教了几遍,小七学得认真,但总吹不准音,那跑调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稚拙的口哨声,曾引得他无奈发笑,还手把手地纠正过他的气息。
而此刻,穿过数年的烽火硝烟,越过生与死的界限,这熟悉又陌生的旋律,竟然在这绝境之中,再次响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涌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不是错觉!绝对不是!是小七!只有小七才会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吹这首曲子!他还活着!他就在附近!他在用这种近乎本能、近乎祈祷的方式,发出微弱的信号!
顾清翰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瞬间刺破朦胧的晨曦,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里弄深处,一栋相比周围残骸显得略微齐整些的两层砖木小楼,一个位于屋顶斜檐下的阁楼窗户!那窗户的玻璃早已碎裂,用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歪歪扭扭地钉着,留下几道缝隙,那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口哨声,正是从那里逸散出来的!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火把,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茫和绝望!巨大的情感冲击让顾清翰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不得不伸手扶住粗糙的砖墙,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呼喊,深吸了几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努力让沸腾的血液和激荡的情绪平复下来。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每一步都依然走在刀尖上。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队员们写满惊疑和询问的脸。他脸上的焦虑和疲惫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磐石般坚定的锐利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灼热光彩。他指向那个阁楼窗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找到了!绝对没错!就在那里!准备行动!”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给即将熄灭的火堆注入了新的氧气。战士们疲惫的眼神瞬间被点燃,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老周也挣扎着想要站起,被顾清翰用眼神制止,示意他保存体力。目标已然明确,接下来,将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突击救援。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艰辛,都凝聚在了这最后的冲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