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泥泞颠簸的土路上摇晃前行,车厢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劣质汽油混合的气味。顾清翰裹紧单薄的外套,背靠着冰冷的车篷骨架,透过帆布帘的缝隙,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
重庆的浓雾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开阔、却也愈发荒凉的天地。初时还能见到起伏的绿色山峦和零星点缀的村落,但随着车轮滚滚东去,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触目惊心。
被炸毁的桥梁只剩下扭曲的钢筋骨架,孤零零地立在浑浊的河面上,需要绕行很远才能找到临时的渡口。废弃的村庄随处可见,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不见人烟,只有野狗在废墟间觅食。偶尔遇到逃难的人群,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着寥寥无几的家当,眼神麻木而绝望,向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内陆蹒跚而行。铁路上,时常能看到被炸得面目全非的火车残骸,无声地诉说着空袭的残酷。
越往前,战争的痕迹就越发清晰刺眼。沿途的城镇大多残破,墙上残留着弹孔和焦黑的火燎痕迹。关卡林立,穿着不同制服的士兵神情警惕地盘查着过往行人和车辆,气氛紧张压抑。空气中似乎总隐隐飘散着一股硝烟和焦糊的味道。
顾清翰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山河破碎,民生多艰。这些景象,比他阅读过的任何战报和电文都更加直观,更加沉重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他怀中那份绝密的任务卷宗,此刻仿佛有了千钧重量。建立一条贯穿敌占区的生命线,不仅仅是为了传递情报,更是为了给这片苦难的土地输送一丝生机和希望。责任,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沉重。
然而,在这份沉重的使命感之下,另一种更私密、更炽热的情感,也在悄然滋长。随着地理上的东移,那个熟悉的名字,那个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在地图上越来越近。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磨损严重的袖珍地图,就着车厢缝隙透进的微弱光线,手指沿着蜿蜒的路线缓缓移动。指尖越过重重山峦,划过破碎的江河,最终,停留在地图右下角那个被蓝色水域半包围的、熟悉的名字上——
上海。
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那个地方,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年少时的求学时光,家族变故后的挣扎,战火初起时的惊惶,还有……与那个人在血与火中建立的、超越生死的羁绊。那个在最后离别雨夜,将翡翠观音塞进他手里,让他“活下去,等我”的男人。
陆震云。
他还活着吗?还在那片血火地狱中坚持吗?黑市那次冒险发出的微弱信号,是他吗?他现在处境如何?是否安全?无数个问题,日夜萦绕在顾清翰心头,得不到解答。
但现在,他正在回去的路上。不是以当年那个仓皇撤离的银行职员身份,而是肩负着重要使命的地下工作者。他将再次踏入那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主动走向风暴的中心。
前途未卜,凶险难测。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决心和深切期盼的情绪,支撑着他。他不仅仅是为了任务东归,也是为了一个深埋心底的约定和牵挂。
卡车在一个临时检查站前减速,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士兵粗声粗气的盘问和司机赔笑的应答声。顾清翰迅速收起地图,恢复平静的神色,准备好应对查验。
关卡放行后,卡车再次启动,驶向前方更加崎岖的道路。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炮火声,提醒着他们正在逼近真正的战场。
顾清翰重新靠回车壁,闭上眼睛。车厢的颠簸和噪音仿佛都远去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地图上那个清晰的名字,和那个在记忆中永远挺拔而冷峻的身影。
车轮滚滚,载着他穿越破碎的山河,向着那个既充满危险又承载着唯一希望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
在引擎的轰鸣和风声的间隙中,他极轻极轻地、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地,低语了一句:
“震云,等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