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引擎那沉闷而压抑的嘶吼声,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呜咽,迅速被浓重的晨雾和远处零星的炮火声吞没,彻底消失在迷宫般破败的街巷尽头。
废弃纺织厂的据点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这寂静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空旷,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陆震云依旧如同石雕般,背对着空荡荡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宽阔的肩膀微微垮塌,脊背却依旧挺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足以压垮山峦的重负。他听着那声音远去、消失,听着自己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敲击着耳膜,一声声,沉重而孤独。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锈般,转过身。
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门口,扫过这间熟悉而破败的厂房。角落里,小七他们留下的简陋铺盖卷凌乱地堆着;地上,还散落着昨夜啃剩的冰冷饭团碎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身上淡淡的墨水和药水气味,以及……昨夜那个绝望的吻留下的、虚无缥缈却又刻骨铭心的气息。
一切都还在,却又什么都变了。
他的“巢”,他经营多年、无数次险死还生才建立起来的、藏匿着兄弟和秘密的据点,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目疮痍。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最后护送顾清翰离开的小七几人,此行亦是凶多吉少,归期渺茫。
而他的“雨”,那个如同江南烟雨般浸润了他冷硬心防、带来知识与慰藉、让他第一次生出想要守护念头的人,也离开了。带着他母亲唯一的遗物,带着他最后的牵挂,驶向了未知的、或许永无重逢之日的远方。
巨大的、冰冷的孤寂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他,淹没了四肢百骸,冻彻心扉。他从未感觉如此孤独,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站在废墟之上,面对着一片已然沉没的土地。
他缓缓地、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那扇破窗前,抬手推开摇摇欲坠的窗扇,向外望去。
晨光熹微,却无法驱散笼罩城市的阴霾。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破碎的瓦砾。昔日繁华的街市荡然无存,只剩下战争啃噬后留下的狰狞骨架。硝烟尚未散尽,如同怨灵般缠绕着残破的建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尸体腐烂的恶臭。
远处,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依旧不时响起,提醒着人们战斗尚未完全结束,或者说,一种更残酷的统治即将开始。更远处,外滩方向,依稀可见太阳旗在灰暗的天空下刺眼地飘动。
上海,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为之拼杀、为之流血的东方巴黎,已然沦陷。繁华落尽,只剩下满目疮痍和无尽的悲恸。
一阵冰冷的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和碎纸,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陆震云站在窗前,寒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角,露出下面缠绕的、渗着血丝的绷带。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冰冷和荒芜。
他的家,他的根,他熟悉的一切,都在眼前这片废墟中化为了乌有。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码头喧嚣的人声、兄弟们豪爽的笑声、枪火纷飞的搏杀、顾清翰伏案疾书的侧影、那双镜片后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昨夜那个带着泪水和血味的、绝望的吻……
痛苦、失落、愤怒、不舍……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但下一刻,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之前的痛苦和空洞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坚不可摧的火焰!一种破而后立、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巢碎了,雨走了,城陷了。
但那又怎样?
他陆震云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血还未流干,他就不会倒下!
这片土地是他的根,哪怕它已沦为焦土,浸满鲜血,也依然是他的土地!那些死去的兄弟不能白死!那些被迫离开的人不能白走!这座沦陷的城市,不能就这样沉默地屈服!
即使孤身一人,即使伤痕累累,即使前路遍布荆棘与黑暗,他也要战斗下去!用他熟悉的方式,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在敌人的心脏地带,继续战斗下去!
他不再是那个拥有码头、拥有兄弟、拥有软肋的陆震云。从现在起,他将是一把淬火的尖刀,一道潜伏的阴影,一个扎根于沦陷区废墟中的、不死不休的幽灵!
他缓缓抬起手,紧紧握住了胸前那枚早已冰冷、空荡荡的衣襟,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翡翠观音被带走后留下的虚无触感。然后,他慢慢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清脆的爆响,手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绷,伤口再次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破碎的河山,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冰冷的、燃烧的意志。
孤城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