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集的夜，来得快而沉。
塞外的风呜咽着刮过土墙，卷起沙粒，拍打得窗纸噗噗作响。迎客客栈早早便熄了大部分灯火，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大堂柜台留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映照着小片区域，更显周遭深邃。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贴附在客栈二楼外侧的土墙上。动作轻盈灵巧，借着一处处微小的凸起和缝隙，向上攀援，正是尾随而来的沈清羽。他屏息凝神，将轻功提至极致，生怕泄露半分气息。
天字三号房。窗口一片漆黑。
沈清羽如同壁虎般游移至窗下，侧耳倾听。房内毫无声息，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仿佛空无一人。但他确信，凌无影就在里面。
他指尖蕴力，小心翼翼地将窗棂推开一道细不可查的缝隙，目光向内投去。
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他之前看到的那壶清水。凌无影并未睡下，而是背对窗户，端坐于那张唯一的木椅上，身形挺拔如松，墨剑“无光”依旧负于身后。他竟似在静坐调息，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月光透过窗缝，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有一种孤绝而沉静的气场。
沈清羽心中疑窦更生：此人击败玄苦大师后，不远遁千里，反而在这边陲小镇停留，是内力损耗过巨需要恢复？还是另有所图？
他仔细观察房间，试图找到任何能揭示对方来历的线索——行囊、令牌、特殊的物品……然而，什么都没有。房间干净得如同无人入住，除了那壶清水，凌无影身边竟似一无长物。
就在沈清羽全神贯注探查之际，屋内，背对着他的凌无影，那双闭合的眼眸倏然睁开。
黑暗中，那双眼眸竟似比窗外的夜更沉、更冷。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唇齿微启，一道清冷平淡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薄薄的窗纸，送入沈清羽耳中：
“窗外风大，何不入内一叙。”
沈清羽浑身猛地一僵，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他自认轻功已臻一流，潜行匿迹之术更是沈家绝学，呼吸收敛得近乎断绝，竟还是被对方如此轻易地发现了！而且听其语气，仿佛早已洞悉自己的存在。
事已至此，再隐匿已是徒劳。沈清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骇，推开窗户，身形一展，如一片羽毛般轻巧落入房中，与凌无影相隔两丈而立。
“在下沈清羽，冒昧打扰，还望兄台见谅。”他拱手抱拳，依足江湖礼数，目光却紧锁对方，暗自戒备。
凌无影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依旧平淡，看不出喜怒，那双眼睛落在沈清羽身上，仿佛能洞穿一切。
“江南沈家，暗器轻功独步天下。”凌无影淡淡道，“你跟踪我一日，是为少林之事而来？”
沈清羽心中再震，对方不仅察觉自己，竟连自己的出身和跟踪时长都了如指掌！这份洞察力，实在可怕。
“凌兄快人快语。”沈清羽稳住心神，坦然承认，“兄台昨日少林一战，震动天下。武林中对兄台来历猜测纷纷，清羽受诸位前辈所托，特来请教，绝无恶意，只求一个明白。”
“明白？”凌无影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你们想要什么明白？师承？门派？目的？”
“正是。兄台武功深不可测，却似非中原任何一派路数。‘无相’之名，更是闻所未闻。如此身手，绝非凭空而来。若兄台愿释疑，或可避免许多无谓的纷争与误会。”沈清羽言辞恳切，试图以理服人。
凌无影沉默片刻，道：“我的来历，与尔等无关。我的目的，亦与江湖纷争无涉。若无人阻我，我亦不会出手。”
“但兄台已出手，且击败的是武林泰斗！”沈清羽向前一步，语气微急，“此事无法轻易揭过。若兄台不肯言明，恐将引动整个武林的疑虑与……敌意。”
“敌意？”凌无影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动，“所以，你是来下战书，还是来做说客？”
“清羽是来寻求真相。”沈清羽目光灼灼，“也是为了兄台着想。独木难支，纵使兄台武功盖世，与整个武林为敌，也绝非明智之举。”
话音未落，沈清羽忽然感到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岳的压力陡然降临！
并非杀气，却比杀气更令人窒息。那仿佛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层次的绝对压制，让他周身气流凝固，呼吸骤然困难，体内运行流畅的内力竟也微微一滞！
他骇然看向凌无影。对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双眼睛，变得愈发深邃，仿佛两个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漩涡。
这……这是何等恐怖的内力修为？！竟能仅凭气机外放，就让自己这等修为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少林寺中，他恐怕连一半的实力都未曾动用！
沈清羽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本能地身形微侧，右手已悄然缩入袖中，扣住了三枚薄如柳叶的“随风絮”镖。沈家暗器，冠绝江湖，这是他面对极度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
就在他指尖触及冰冷的镖身刹那——
“嗤！”
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响起！
沈清羽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右手袖口微微一震，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道拂过，那三枚柳叶镖竟已被尽数震落，叮当几声轻响掉在脚边地板之上！
而凌无影，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唯有他负手而立时，那宽大的袖口，似乎微微飘动了一下。
快！无法理解的快！
沈清羽脸色煞白，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竟连对方如何出手、用的何种手法都完全没看清！自己引以为傲的暗器手法，在对方面前简直如同儿戏。若对方有心取自己性命，方才那一瞬，自己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沈家的暗器，不错。”凌无影平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但对我无用。”
那股庞大的压力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沈清羽顿觉周身一轻，忍不住微微喘息，内心却充满了后怕与震撼。
“你……你究竟……”他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回去告诉那些让你来的人。”凌无影打断他，语气依旧毫无波澜，“我所行之路，不会更改。若有不惧死者，尽可前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沈清羽苍白的脸。
“你身手不弱，为人尚算正直。莫要再跟来，枉送性命。”
言毕，他不再看沈清羽一眼，重新转身坐下，背对向他，恢复了之前静坐的姿势，仿佛沈清羽从未出现过。
逐客之意，已无比明显。
沈清羽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三枚自己引以为傲、却未能发出的柳叶镖，又看看那个重新归于沉寂、背影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秘密与力量的男子，心中五味杂陈。
恐惧、疑惑、不甘、还有一丝被对方那绝对实力所震撼的奇异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今晚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了。再停留，便是自取其辱，甚至自寻死路。
他缓缓弯腰，拾起地上的暗器，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背影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从窗口掠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房间内，重归寂静。
良久，静坐中的凌无影，才几不可察地轻轻吁出一口气。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白皙。
“江南沈家……果然名不虚传。”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镖上淬的‘碧凝霜’，若非提前察觉气机流转有异，险些着了道……”
他目光垂下，落在自己左臂衣袖内侧，那里，一个极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孔洞，正在缓缓弥合。
窗外，风声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