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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中母亲

>我变成母亲那天,她正骂我穿破洞牛仔裤不得体。

>“32岁还叛逆,跟你死鬼爹一样没出息!”

>闪电劈亮镜中两张相似的脸,再睁眼我成了49岁的她。

>被迫接管她的公司、她的旗袍、她隐藏的账目危机。

>葬礼上律师递来文件:“这是您母亲遗嘱。”

>我翻到最后一页,妊娠六周的b超单日期刺眼——

>死亡证明时间,竟比我的出生日期还早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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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我鼓胀的太阳穴。“林晚,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破洞,烂布条!三十二岁的人了,还学小流氓玩叛逆?骨子里就跟你那死鬼爹一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是从她紧抿的、薄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缝里狠狠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淬炼过的鄙夷。空气里弥漫着她身上那股永远不变的、浓烈得发腻的茉莉香氛,几乎凝成实质的墙壁,将我困在这间奢华却冰冷得毫无人气的客厅中央。窗外,沉甸甸的乌云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黑得像泼了墨,偶尔一道惨白的电光撕开夜幕,瞬间照亮她保养得宜却因刻薄而显得格外僵硬的脸,也照亮了我腿上那条被她批得体无完肤的、再普通不过的破洞牛仔裤。

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我喉头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反驳的话堵在嗓子眼,却连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十年了,整整十年,在这座用金钱堆砌的金丝笼里,在她无处不在的审视和冰冷的规训下,我早已耗尽了所有抗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疲惫,深重得足以溺毙任何一点火星般的反抗意志。

“说话啊!”她的声调陡然拔高,尖利得像玻璃刮过金属,“哑巴了?你除了会给我丢人现眼,还会什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劈落,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声浪瞬间淹没了她后面的话。与此同时,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眼到令人瞬间失明的惨白电光,如同宇宙初开时最狂暴的撕裂,蛮横地穿透落地窗的巨大玻璃,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曝光的底片。

那面占据整面墙的巨大镀金边框穿衣镜,瞬间成了这惨白光爆的中心点。镜子里,清晰无比地映出两张脸——一张是母亲苏文清,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保养得一丝不苟却写满岁月严苛的脸;另一张是我,林晚,苍白,疲倦,眼底深处那点残存的光亮也被她的话语彻底扑灭,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两张脸,轮廓分明地相似,却又被截然不同的时光和情绪刻画出完全不同的纹路,如同血脉相连却彼此憎恨的诅咒。

就在那强光吞噬视野的万分之一秒里,我清晰地看到镜中自己的影像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然后,极其诡异地,和镜中属于母亲的那张脸,位置……互换了!像两张被无形之手瞬间抽换的幻灯片。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的吸力猛地攫住了我。身体仿佛被投入高速旋转的离心机,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被撕扯、重组。骨头在呻吟,血液在沸腾倒流,意识被抛进一片混乱无序的漩涡深处,不断下沉,沉入冰冷刺骨的黑暗之渊。

……

意识像沉船被打捞上岸,带着深海的寒意和窒息感,一点点艰难地浮出混沌。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密集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世界。室内却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浑浊感的呼吸,粗重,缓慢,每一次吐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滞涩。

然后是触觉。

身体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完全不合尺寸的、沉重而僵硬的皮囊里。肩膀沉甸甸的,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僵硬酸痛从颈后一路蔓延到脊椎。胸口的束缚感异常强烈,似乎被什么柔软而坚韧的东西紧紧裹缠着,勒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腰部以下,一种奇异的、光滑微凉的丝质布料紧紧包裹着双腿,勾勒出陌生的曲线轮廓。

视觉终于挣扎着回归。

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费力地眨了眨眼睛,视野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客厅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繁复得令人眼花的水晶吊灯,此刻只开着一圈幽暗的边灯,投下昏黄而暧昧的光晕。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

首先看到的,是一双交叠放在深紫色丝绒沙发上的手。

那不是我的手。

那双手的皮肤依旧细腻白皙,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低调的裸粉色蔻丹。但指节不再纤细,指腹也缺少我常年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反而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圆润感。最刺眼的是,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切割完美的祖母绿戒指,那冰冷的绿色幽光,在昏暗光线下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和分量。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我的脊背。

我的视线猛地投向沙发对面——那面巨大的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那个穿着破洞牛仔裤、一脸颓丧苍白的林晚。

镜中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质地昂贵的墨绿色真丝旗袍。旗袍的立领紧紧扣着,几乎抵住下颌,勾勒出依旧修长但明显不再年轻的脖颈线条。肩线挺括,腰身处收得极紧,显出一种被外力强行约束的、属于成熟女性的丰腴曲线。那张脸……镜中的脸,赫然是几分钟前还在对我厉声斥责的苏文清!

只是此刻,这张熟悉的、属于我母亲的脸庞上,找不到一丝惯有的凌厉和掌控。只有一片空白,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后的茫然和惊骇。那双曾锐利如刀、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镜中的影像。

“啊——!”

一声短促、破碎的尖叫从我自己的喉咙里冲了出来。然而,传入耳膜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岁月磨砺过的沙哑和低沉的女声!那声音,正是苏文清的声音!

尖叫戛然而止。我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触手所及,是陌生的、带着细微纹路的唇瓣皮肤。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逃离这个荒谬绝伦的现实。

我成了她。

我成了苏文清。

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侧后方传来,像是重物狠狠砸在地板上。我像惊弓之鸟般猛地回头,动作因为身体的陌生感而显得极其笨拙僵硬。

只见几步开外,那具原本属于我的、穿着廉价t恤和破洞牛仔裤的身体,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瘫倒在地毯上,额头似乎撞到了旁边的矮几边缘,留下一点可疑的暗红印记。那张属于我林晚的脸,此刻也布满了同样惊骇欲绝、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那双空洞的眼睛睁得极大,死死地、茫然地瞪着我——或者说,瞪着“苏文清”这个身体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纯粹的、被颠覆了整个世界认知的疯狂混乱。

“你……” 一个音节艰难地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我原本声线的颤抖,却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显得异常怪异,“你…是谁?我…我在哪?”

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濒临崩溃的茫然。她(那个占据了我身体的意识)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手脚似乎完全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在地毯上蹭动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巨大的混乱和恐慌如同海啸席卷了我。我想冲过去,想尖叫质问,想抓住那个占据了我身体的“东西”,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喉咙也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阵突兀而急促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尖刀,骤然划破了客厅里几乎凝固的沉重空气。

铃声来自沙发扶手上那个镶着金边的昂贵鳄鱼皮手包——那是苏文清的包。

我像被电击般猛地一颤,目光死死盯住那个不断震动、发出刺耳铃声的手包。那是苏文清的手机,专属的铃声,尖锐,不容置疑,如同她本人的意志。它此刻的鸣响,带着一种冷酷的、催命符般的压迫感。

镜子里那张属于苏文清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剩下瞳孔深处剧烈收缩的惊惶。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或者说这具身体里)那颗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沉重而紊乱,撞击着陌生的胸腔肋骨。

地上那个“林晚”也停止了无意义的挣扎,惊恐的目光转向那个发出噪音的源头。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每一个音符都像重锤砸在我的神经上。最终,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苏文清多年铁腕生涯磨砺出的应激反应,驱使着这具陌生的身体动了。手指僵硬地探向那个手包,指尖冰凉,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摸索了几下,才笨拙地拉开拉链,触碰到那个冰冷沉重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眼帘——“张律师”。

张律师,苏文清的御用法律顾问,一个永远西装革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他此刻的电话,只意味着一件事——苏文清掌控的那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心脏,出了严重的问题,需要她立刻、马上、不容置疑地做出裁决。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模仿着记忆中苏文清接电话时那种特有的、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腔调,我按下了接听键,将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说。”

电话那头,张律师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精准,不带丝毫冗余的情感,却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凝重:“苏董,很抱歉深夜打扰。‘远洋项目’的尽调报告出来了,情况……比我们预估的最坏情形还要严重。资金缺口初步测算,至少这个数。”他报出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等待苏文清那雷霆万钧的指示,“另外,税务那边……我们收到一份非正式的‘提醒’,指向几笔三年前的关联交易。对方要求明天上午十点前,看到我们的解释和初步解决方案。否则,稽查程序会立刻启动。”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铅弹,狠狠砸进我的耳膜,再沉甸甸地坠入胃里,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寒意。远洋项目是公司押上重注的未来核心,税务稽查更是足以瞬间倾覆巨轮的致命暗礁。这哪里是“情况严重”?这分明是灭顶之灾的前奏!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昂贵的真丝旗袍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捏碎。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几乎要将这具刚刚易主的身体压垮。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额角有冰凉的汗珠滑落。

“知道了。” 我强迫自己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强行压抑的颤抖。模仿苏文清那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电话那头的张律师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异样,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用更快的语速补充道:“相关材料我已经发送到您的加密邮箱。另外,明天的紧急董事会,定在上午八点半,顶楼一号会议室。所有董事都已通知到位。”

“好。” 我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个字。

电话被挂断,忙音响起,像一把钝锯在反复拉扯我的神经。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窗外暴雨的喧嚣,此刻听起来像是为一场即将到来的葬礼奏响的哀乐。

我僵硬地放下手机,目光缓缓移向地毯上那个依旧瘫坐着的“林晚”。她似乎被刚才电话里透露出的只言片语震慑住了,脸上残留着惊骇,但更多是一种茫然的呆滞,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起来。” 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用的是苏文清惯常的命令口吻,指向地上那个属于“林晚”的身体。

她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终于聚焦起一丝恐惧和抗拒。

“去我房间,” 我努力控制着这具沉重身体的每一块肌肉,试图站得笔直,模仿着记忆中苏文清那种睥睨的姿态,尽管内心早已天崩地裂,“衣柜最里层,黑色密码箱,把里面所有标有‘星耀’和‘瀚海’字样的文件夹,全部拿下来。立刻。”

“林晚”的身体在地上瑟缩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一种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屈辱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极其缓慢地、笨拙地挣扎着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站直,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然后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向苏文清那间位于二楼、如同禁区般的奢华主卧。

我站在原地,胸口那被旗袍紧紧束缚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枷锁的沉重。镜子里映出的那张属于苏文清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和疲惫,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决绝。

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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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清这个名字,如同一块沉甸甸的金字招牌,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顶替她的身份坐在“文清资本”顶层那间巨大得能跑马的办公室里,我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像即将断裂的琴弦。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模糊而冰冷。办公室里弥漫着顶级雪松木家具、昂贵皮具和一丝若有若无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本该是权力的芬芳,此刻却只让我感到窒息。身下那张宽大得离谱的意大利定制真皮座椅,坐上去并不舒服,反而像一块冰冷的铁砧。

每一天,都是刀尖上的舞蹈。面对那些西装革履、眼神锐利如鹰的董事和部门头头们,我必须模仿苏文清那种近乎冷酷的简洁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决策,哪怕只是微微点头或一个眼神示意,都可能牵扯着千万资金的流向和无数人的饭碗。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胸腔,让人喘不过气。

张律师提供的那些“远洋项目”的尽调报告和税务预警文件,如同两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案头。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晦涩的专业术语、环环相扣的关联交易结构图,看得我头皮发麻。我不得不整夜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着浓得发苦的黑咖啡,强迫自己啃下那些天书般的材料。每当看到那些被刻意模糊处理的巨额资金流向,或者那些指向苏文清私人控制壳公司的可疑交易记录,一股寒意就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她华丽帝国光鲜的外壳下,到底隐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和足以致命的裂缝?

身体的违和感更是如影随形。那些量身定做的昂贵旗袍,成了最精致的刑具。挺括的立领死死卡着喉咙,紧束的腰身让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变成一种折磨。更令人烦躁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浓烈得化不开的茉莉香氛,它顽固地附着在衣服、头发、甚至皮肤上,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时刻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原主是谁。每次在镜子里瞥见那张属于苏文清的、因过度操劳和巨大压力而迅速憔悴下去的脸,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荒谬感。

而那个被困在“林晚”躯壳里的灵魂——我真正的母亲——她的状态更糟。自从身份互换那晚的疯狂混乱后,她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保护性的沉寂。她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呆滞,总是把自己关在原来林晚那个狭小、堆满杂物的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偶尔在走廊或者餐厅遇见,她看我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无法理解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属于苏文清的、习惯性的审视?但更多时候,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仿佛灵魂被彻底抽离,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这种沉默,比歇斯底里的质问更让我不安。她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哑弹,安静地躺在我的身边。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压和诡异中,周哲出现了。

他是苏文清的财务总监,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气质斯文干净的男人。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总是很专注,带着一种安静的、洞悉细节的敏锐。第一次单独向我汇报一个棘手的资金周转问题时,他带来了一叠厚厚的报表。

“苏董,”他的声音平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稳定感,“这是上周现金流的最新汇总,以及几个需要您紧急签批的调拨申请。主要是‘远洋’那边的预付款项,供应商催得很紧。”

我接过报表,强迫自己像苏文清那样快速浏览,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试图从中找出关键节点。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过了片刻,周哲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斟酌:“苏董……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眼下的乌青有些重。”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补充道,“还有,您看这页,第三行的数字,小数点后似乎是录入错误,应该是‘0.75’,不是‘7.5’。这个量级差得有点多。”

我心头猛地一跳!顺着他修长手指点着的位置看去,果然,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导致巨额偏差的小数点错误!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如果不是他提醒,我可能根本发现不了这个致命陷阱!苏文清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和完美主义,这种低级错误在她身上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他正安静地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神坦然而专注,没有丝毫窥探或质疑的意思,只有纯粹的、对工作细节的严谨和对上司状态的关切。

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后怕,是感激,还有一种……在这个冰冷扭曲的世界里,骤然触碰到一丝真实温度的悸动。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其他人那种对“苏董”的敬畏或算计,更像是在看一个……具体的人?一个会疲惫、会出错的人。

“嗯,看到了。”我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尽量用苏文清式的冷淡回应,迅速拿起笔在错误处划掉,标注上正确的数字,并签下那个我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力求以假乱真的“苏文清”签名,“下次仔细点。”

“是,苏董。”周哲应道,接过签好的文件,微微颔首。在转身离开前,他似乎又犹豫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您……注意休息。有些事,急不来的。”

门轻轻合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我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心脏还在刚才那惊险一刻后剧烈地跳动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被他指出错误的那行数字,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目光的温度。那是一种久违的、带着善意的关注,在这个由谎言和危机构筑的冰冷世界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危险。

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暖流,悄然滑过心底被冰封的角落。但也仅仅是一瞬。更大的阴影正无声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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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清倒下的那一刻,无声无息,却又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无声的爆炸。

那是在一个气氛压抑到极点的临时高管会议之后。几个核心项目的资金链如同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而税务稽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悬在头顶,会议室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坐在主位,模仿着她惯有的强硬姿态,用冰冷而短促的指令试图稳住局面,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后颈的肌肉僵硬酸痛。我能感觉到坐在旁边的周哲,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会议结束,高管们鱼贯而出,步履沉重。我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个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就在我推开沉重的会议室玻璃门,脚刚踏进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那一刹那——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钝响。

我猛地回头。

只见“林晚”——那个属于我原本身体、此刻却困着我母亲灵魂的躯壳——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倒在了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的残烛,倏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空洞。嘴角,一丝暗红的血迹如同蜿蜒的毒蛇,悄然爬出,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走廊里尚未走远的高管们惊愕地停住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沉闷的嗡鸣。

巨大的冲击让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身体里属于苏文清的那部分本能,在短暂的麻痹后疯狂尖叫着发出指令:封锁消息!控制局面!维护形象!

我几乎是凭着这具身体残存的肌肉记忆,猛地冲上前,用自己(苏文清)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投向地上那个躯体的视线。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镇定的颤抖,对着最近的一个、脸色煞白的女经理低吼:“愣着干什么!叫安保!封锁这一层电梯和消防通道!立刻!不准任何人靠近!通知张律师,让他马上到我办公室!”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高管,属于苏文清的积威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今天这里发生的任何事,如果传出去半个字,后果你们清楚!”

命令像冰锥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那个女经理如梦初醒,哆嗦着拿出手机。其他人也噤若寒蝉,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

安保人员很快赶到,动作利落地拉起警戒线,用身体隔开了可能的窥探。周哲不知何时也折返了回来,他脸色凝重,迅速蹲下身,动作专业而谨慎地检查了一下“林晚”的颈动脉和瞳孔,然后对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沉静如水,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一种无声的支撑和“交给我”的默契。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地上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曾属于我的身体。挺直脊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在安保的簇拥下,迈着沉重而僵硬但依旧竭力维持着仪态的步伐,走向那间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实木门板,身体才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悸、荒诞、以及某种诡异解脱感的洪流在胸腔里冲撞。她死了。那个控制了我半生、如今又与我灵魂互换的母亲,苏文清,以“林晚”的身份,死在了我的面前。

而“苏文清”,必须活着,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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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城郊那座最顶级、也最冰冷的私人墓园礼堂举行。天公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沉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飘落,濡湿了黑色的伞面和肃穆的黑色礼服。空气里弥漫着湿土、白菊和昂贵香烛混合的、属于死亡的特殊气味。

礼堂布置得极尽简约奢华。巨大的黑色幕墙前,只悬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林晚”。那张脸年轻、苍白,眼神空洞,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苏文清晚年的阴郁和疲惫。照片下方,簇拥着层层叠叠的白色马蹄莲和百合,像一片没有温度的雪原。

我作为“苏文清”,站在家属答礼区的最前方。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香奈儿套裙,衬得脸色愈发惨白,被旗袍立领折磨过的喉咙依旧隐隐作痛。胸口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花瓣冰冷。身边站着几个名义上的远房亲戚和苏文清生前的心腹高管,包括张律师和周哲。他们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哀戚,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整个会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评估着每一位前来吊唁者的身份、态度以及可能带来的影响。

来的人不少。商界名流,政要代表,合作方高层……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动。他们依次上前,对着“林晚”的遗像鞠躬,然后转向我,握住我的手,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保重身体”、“苏董请节哀顺变”。

他们的手掌或温热或冰凉,握手的力度或轻或重。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审视、揣测、评估,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在我脸上逡巡。他们看的不是我,是“苏文清”,是文清资本这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巨轮。他们的哀悼是给死者的,他们的算计,却全数落在活着的“苏文清”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像无形的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机械地点头,回应着毫无意义的客套话,脸上维持着苏文清式的、恰到好处的悲痛和坚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具躯壳内部早已空空荡荡,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母亲的灵魂消散了,以我的名义。而我,顶着她的皮囊,活在这虚伪的祭奠场上。

冗长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哀乐低回,吊唁的人群开始有序地、低声交谈着退场。湿冷的空气灌进礼堂,带来一阵寒意。

就在我以为这场煎熬即将结束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我侧后方的张律师,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手中拿着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

“苏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勉强听清,“遵照您母亲苏文清女士生前的委托,这是她指定在葬礼后,必须当面交给您的文件。属于遗嘱的一部分。”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母亲?苏文清?在“林晚”(也就是她自己)的葬礼后,指定交给“苏文清”(也就是我)的文件?这逻辑链条本身就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荒谬和寒意!

我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牛皮纸袋,冰冷而粗糙。张律师松手,文件袋落入我的掌心,带着一种不祥的重量。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迅速退后一步,重新融入阴影里,仿佛从未靠近过。整个交接过程快得如同一个错觉。

礼堂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在默默收拾。冰冷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巨大的玻璃穹顶。我攥着那个文件袋,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我,比身份互换那晚的惊骇更甚。这里面是什么?是她早已预见到今日结局的后手?是她留给这个冒牌货女儿的致命陷阱?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脚步虚浮地走向礼堂侧边一个无人的、被巨大绿植稍微遮挡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冰冷的湿气隔着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

最上面一张,是打印的遗嘱正文,措辞严谨冰冷,无非是名下主要资产的分配方案,文清资本的股权安排等等,大部分都指定由“女儿林晚”继承,但需在“苏文清”的监管下行使权利——一个典型的、控制欲极强的苏文清式条款。

我快速翻过。遗嘱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明显有些年头的纸张。纸张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

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将它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张展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老式的、边缘有些模糊的b超影像打印单。黑白的、模糊的影像上,可以辨认出一个孕育在子宫中的、极其微小的孕囊轮廓。旁边印着几行清晰的宋体字:

**姓名:苏曼(曾用名:苏文清)**

**检查项目:产科b超**

**临床诊断:宫内早孕**

**超声所见:宫内可见一孕囊,大小约1.8x1.5cm,囊内可见卵黄囊及点状胚芽,未见明显原始心管搏动。**

**超声提示:宫内早孕,约6周。**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检查单的右下角。

那里清晰地打印着检查日期:**1989年4月12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冰冷的空气凝固在肺里。一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苏曼!母亲在婚前、在彻底成为“苏文清”之前,那个被尘封的、带着些许烟火气的本名!

1989年4月12日……妊娠六周……

我的出生日期是1989年7月15日!

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混乱的迷雾!

如果按这个时间推算……我应该在1989年11月左右出生!而不是7月!

“轰——!”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进我的脑海!我猛地翻回遗嘱正文,目光疯狂地扫视着,终于在不起眼的一处附件说明里,找到了那个被刻意忽略的、却在此刻如同鲜血般刺目的日期——苏文清(苏曼)的死亡证明开具时间:**1989年8月3日**。

8月3日!

1989年8月3日!

这张证明“苏文清”(苏曼)死亡的日期,竟然比我的出生日期——1989年7月15日——还要早了将近三个月!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如果她在1989年8月3日就“死”了,那我是谁生的?那个在1989年7月15日生下我的人是谁?那个一直以苏文清身份活到我三十二岁、几天前才在会议室倒下的人……又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灵魂仿佛被硬生生从这具名为“苏文清”的躯壳里抽离出来,又被狠狠掼入无底的冰窟。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在寂静的角落响起。是我手中紧握的黑色长柄雨伞,再也无法承受手指的痉挛和脱力,重重地砸在了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脚边。

我僵立着,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手指死死捏着那张泛黄的b超单和冰冷的死亡证明复印件,薄薄的纸张在指尖剧烈地颤抖,发出窸窣的哀鸣。

窗外的冷雨,无声地敲打着巨大的玻璃,水痕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绝望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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