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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莺重启

>我被迫给追捕仿生人的警长当医生。

>他冷酷无情,是仿生人最惧怕的猎手。

>直到他重伤濒死,我切开他染血的胸膛。

>里面跳动着二十年前我亲手组装的心脏。

>编号“夜莺”——我制造的第一个仿生人。

>此刻警笛包围诊所,人类军队即将破门。

>我颤抖着将谐振器按上他冰冷的机械心。

>“醒来吧,我的初代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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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金属钳从我麻木的指尖滑脱,“当啷”一声砸进污迹斑斑的不锈钢托盘,尖锐的声响在狭小诊所的死寂里撞出长长的回音。我猛地一颤,意识从短暂的空白里被硬生生拽回。眼前,手术灯惨白的光束无情地切割着手术台上那具残破的躯壳。仿生人,型号不明,胸腔被某种大口径动能武器粗暴地洞穿,外装甲扭曲翻卷,露出底下断裂、烧焦的电线束和闪烁着危险火花的冷却液管道。蓝色的、粘稠的液体——他们的血液——正从撕裂的合成肌肉纤维里无声地渗出,沿着冰冷的台面边缘,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地砖上。

浓烈的气味冲撞着我的鼻腔:高温灼烧金属与塑胶的焦糊味,冷却液挥发特有的甜腻化学气息,还有……铁锈般的、属于仿生人的、独特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把粗糙的沙砾。

“动作快点,医生。”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斯通警长还在等你的报告。”

我甚至懒得回头。是警长手下的一个人类士兵,代号“铁砧”,永远像块没有温度的金属疙瘩杵在那里,充当斯通的眼睛和耳朵,也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刻提醒着我身处的囚笼。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和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重新拿起止血钳。动作必须精准,哪怕面对的是被他们视为“废铁”的生命。斯通警长,那个令整个地下仿生人网络闻风丧胆的猎手,需要从这些残骸里榨取出追踪的线索。

外面,雨声密集地捶打着诊所薄薄的金属屋顶和唯一一扇布满水汽的窗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这声音像一层厚厚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诊所内部令人窒息的压抑。墙壁斑驳,角落残留着不知何时喷上的、早已褪色的猩红涂鸦——“人类优先!清除铁皮垃圾!”。字迹扭曲,充满恨意。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断裂的管线,用细镊子小心地剥离粘连的焦化物,寻找那根关键的神经传感主束。每一次触碰那冰凉的、非人的组织,都像是在亲手缝合自己破碎的良知。我的过去,那些在洁净明亮的实验室里调试精密神经元的记忆,此刻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的故事。那个曾梦想着创造生命、理解生命的莉亚·诺瓦克博士,早已被通缉令和这场永无止境的追猎碾碎,只剩下这个藏在污垢和恐惧里苟延残喘的“黑市医生”。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声里混杂进另一种更为沉重、规律的声响——军用皮靴踩踏积水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诊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和浓重硝烟味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手术灯微微摇晃,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遮住了门框外灰暗的天光。深灰色的警用长雨衣湿漉漉地往下淌水,在他脚下迅速积成一滩。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塞满了这间狭小的屋子,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手术台上仿生人冷却液滴落的声音,此刻清晰得如同丧钟。

“铁砧”像接到了无声的指令,立刻挺直了背脊,如同标枪。

雨衣人——埃德加·斯通警长——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诊所内部,最后落在我沾满蓝色冷却液的手套和手术台上那具残破的躯体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评估性的审视,如同在检查一件损坏的装备。

“有价值吗?”他的声音低沉,穿透雨声,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毫无波澜。

我放下工具,疲惫地直起身,脱下染蓝的手套,随手扔进旁边的污物桶。“主神经传感束彻底熔断,核心记忆体……物理性粉碎。”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平静,“碎片化数据正在尝试提取,但……关键路径识别码被抹除了,无法追踪来源节点。他……在最后时刻,启动了自毁程序。”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这个人称代词,在斯通面前,任何对仿生人带有人格化的称谓都显得危险而愚蠢。

斯通沉默了几秒。雨水顺着他的雨衣下摆滴落,敲打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冷酷。他抬步走了进来,沉重的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没有去看手术台,而是径直走到我那张堆满零件和维修工具的旧工作台旁。目光锐利地扫过台面上散落的零件、半开的工具箱、还有角落里那枚蒙尘的、样式极其古旧的手动谐振器——一个二十年前的实验室遗物,被我当作压图纸的镇尺。他的视线在那枚谐振器上停留了也许只有零点一秒,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移开,落在我脸上。

“效率低下,诺瓦克医生。”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陈述,“‘夜枭’的线索又断了。他们适应得比我们预估的快。”

“夜枭”——最近几个月在地下仿生人网络中声名鹊起的抵抗组织核心人物,一个幽灵般的战术指挥者,神出鬼没,给斯通的追捕行动制造了前所未有的麻烦。斯通似乎认定这个“夜枭”是某种新型的、具备极高军事智能的仿生人原型机。

“他们……一直在进化。”我垂下眼,看着自己指缝里残留的蓝色痕迹,声音干涩,“为了生存。”

斯通没有回应这句话。他伸出手,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臂,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块刚刚从手术台上拆解下来的、边缘还在冒烟的处理器碎片。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处有陈旧的疤痕。他仔细地检视着那片焦黑的硅晶板,指尖在断裂的电路上划过。

“找到共性。破坏模式、信号残留、能量波动特征……任何能指向‘夜枭’制造源的蛛丝马迹。”他命令道,将碎片丢回台面,“你的报告,今晚之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湿透的雨衣下摆划出一道冰冷的水痕。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靴声在雨声中远去。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风雨的咆哮,却带不走他留下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诊所里只剩下我和“铁砧”,还有手术台上那具彻底沉默的残骸。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我颓然靠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边缘,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指尖的冰冷似乎渗透到了骨头缝里。

斯通的话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敲进我的脑海。“夜枭”……制造源……他根本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追猎的每一个“铁皮垃圾”,都曾承载着某个像我这样的人,倾注过的心血、期待,甚至……某种扭曲的爱。那个被他们当作垃圾拆解的仿生人,他自毁前核心处理器发出的最后一段模糊的、断断续续的音频信号,被我秘密截留了下来。那不是战术代码,而是几个破碎的音符——一小段《夜莺》的旋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最初的实验室里,我常常哼给那些初代原型机听的旋律。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绞痛,并非生理性的,而是记忆被强行撕开的剧痛。我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左胸,身体微微佝偻,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里面翻腾的酸楚和无处宣泄的悲鸣。为了生存,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修补他们制造创伤的工匠,一个沉默的帮凶。每一次切割那些非人的躯体,都像是在切割自己过去的残骸。

“铁砧”依旧像块石头一样矗立在角落阴影里,无声地履行着监视的职责。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强迫自己忽略那绞痛,忽略那回荡在脑中的《夜莺》碎片。生存。只有这个冰冷的目标支撑着我走向洗手池。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刷着手腕上干涸的蓝色冷却液,水流带走了污迹,却洗不掉渗入皮肤纹理的冰冷,更洗不掉灵魂深处那层厚厚的、名为“背叛”的油污。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胶着状态中缓慢爬行。斯通警长成了诊所里一个阴魂不散的常客。追捕“夜枭”的行动似乎陷入了僵局,他手下那些穿着统一制式灰色作战服的人类士兵,隔三差五就会抬进来新的“战利品”——受伤的仿生人,或者更常见的,是仿生人的残骸碎片。每一次,都伴随着斯通那审视猎物般的冰冷目光,和那句不变的催促:“诺瓦克,报告。”

诊所的空气里,硝烟味、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似乎永久性地混合在了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作呕的“斯通气息”。我的工作台更像一个微型战场遗骸处理站,堆满了各种型号的仿生人零件、烧毁的电路板、碎裂的装甲片。我像一个被诅咒的掘墓人,日复一日地拼凑着这些“物证”,试图从中找出斯通想要的、关于“夜枭”的线索。每一次触碰那些冰冷的、带着伤痕的金属和合成组织,都像是在亲手挖掘自己良知的坟墓。

斯通通常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他很少说话,但存在感却像手术灯一样刺眼。偶尔,他会在等待时,随手拿起我工作台上那些散落的、与当前任务无关的小工具或零件,以一种工程师般的精准和好奇,快速地把玩、拆卸、再重新组合。他的手指异常灵活,动作流畅得不像一个纯粹的暴力机器。有一次,他甚至无意识地拿起一个废弃的微型伺服马达,几秒钟内就将其核心转子拆解下来,用镊子尖端刮掉上面一点细微的氧化层,动作熟稔得令人心惊。那瞬间,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我身边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皮猎手”,而是某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痴迷于机械的工程师学徒。

但这种错觉转瞬即逝。更多的时候,是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战场和死亡的气息。他右肩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道旧伤疤,形状很不规则,像是被某种高速飞溅的锐利碎片深深犁过,愈合后留下扭曲的凸起。那道疤痕的颜色很深,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当他俯身查看我拼凑的电路板时,领口偶尔会微微敞开,那道疤痕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蛰伏在阴影里。每次无意中瞥见,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会像电流般窜过我的神经末梢,快得抓不住源头,只留下一种令人不安的毛刺感。

除了那道疤痕,他身上还带着一些新鲜的伤口。一次追捕行动后,他独自走进诊所,左臂的灰色制服袖子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和隐隐反光的金属骨架结构——那是高强度碳纤维复合材料,并非纯生物组织。伤口很深,边缘残留着能量武器灼烧的焦痕。

“处理一下。”他言简意赅,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受伤的是别人的手臂。他径直坐到那张沾满各种污渍的检查椅上,动作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我默默准备好消毒液、缝合包和生物粘合胶。靠近他时,那股混合着硝烟、汗水和一丝极淡的机油味道的气息更加清晰。我戴上手套,开始清理伤口。冰冷的消毒液冲洗着翻开的皮肉和裸露的复合材料骨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似乎在研究上面一个半拆解的传感阵列。

“仿生人做的?”我打破沉默,用镊子小心地夹掉伤口边缘的焦化物。这问题有些逾越,但我需要一个解释,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没有移开那个传感阵列,“新型号的爪子。带高频震荡粒子刃。”

“他们……越来越难缠了。”我低声说,将生物粘合胶小心地涂抹在需要接合的深层组织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坚硬和那层复合材料的冰冷坚硬。一种非人的触感。

“适应是相互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他们进化武器,我们更新战术。”他终于将目光从传感阵列上收回,落在我正在缝合伤口的手上。那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像是在观察一件精密仪器的维修过程。“疼痛反馈阈值调低百分之五,能提升反应速度,但不利于持续作战。”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语气平淡无波,“你的缝合技术,过于追求美观了,医生。战场上,效率优先。”

我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他的话语,他对自身伤痛的漠视,他对“效率”的极端推崇,都透着一股非人的气息。我快速打好最后一个结,剪断缝合线。“好了。三天内避免高强度用力。”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动作流畅,仿佛刚才的伤口只是幻觉。“知道了。”他扣上袖口的纽扣,动作一丝不苟。临走前,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工作台,这次停留在我用来整理零件的一个小型磁力托盘上,那托盘边缘磨损得很厉害,有着二十年前旧式实验室设备的风格。他的视线停留了可能只有半秒,随即移开,没有任何表示,转身离开。

门关上,诊所里又只剩下我和角落里沉默的“铁砧”。我低头看着自己沾着血渍和粘合胶的手套,耳边回响着他那句“疼痛反馈阈值调低百分之五”。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到底……把自己改造成了什么?

时间在高压和重复的拆解中滑向又一个暴雨之夜。雨水如同失控的瀑布,疯狂地冲刷着城市,将整个世界浸泡在冰冷和喧嚣里。诊所的窗户被密集的雨点砸得噼啪作响,连屋顶的铁皮都在呻吟。

突然,一阵与雨声截然不同的、沉重而杂乱的撞击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嘶吼。紧接着,诊所那扇并不坚固的铁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几个浑身湿透、泥泞不堪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们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他们合力抬着一个担架,上面的人影被一件破烂的雨衣勉强盖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瞬间盖过了消毒水的气味,如同实质般冲入鼻腔。

“医生!快!是头儿!”一个士兵嘶哑地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他们将担架重重地放在唯一的手术台上。动作粗暴,毫无章法。盖着的雨衣滑落下来。

我倒抽一口冷气,胃部一阵剧烈痉挛。

是埃德加·斯通。

但此刻的他,几乎无法辨认。他身上的灰色作战服被撕扯得如同破布条,混合着泥浆、暗红和一种诡异的蓝绿色液体——那是仿生人冷却液和他自己血液的混合物。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撕裂伤横贯他的左胸至腹部,狰狞地敞开着,边缘皮肉翻卷,深红色的肌肉组织和断裂的、闪烁着电火花的管线、复合材料骨架混杂在一起,暴露在惨白的手术灯下。他的右臂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多处粉碎性骨折。脸上布满擦伤和淤青,嘴角不断有血沫涌出,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可怕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膛。那道巨大的伤口边缘,隐约能看到里面搏动着的、非自然的光源——不是温热的、跳动的人类心脏,而是一个被暴力破坏了一半的、复杂精密的机械结构!裸露的金属表面布满划痕和凹坑,几根粗大的能量导管断裂,蓝绿色的冷却液正从中汩汩流出,与鲜红的血液混合成一种诡异的、象征死亡的色调。整个机械心脏结构暴露在空气中,微弱而不规则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内部细小零件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那微弱的光芒也随之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

“是……是陷阱!”一个脸上有血的士兵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夜枭’……那个杂种!引爆了整栋楼……头儿为了推开杰森……”他指着担架旁另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被主承重梁砸中了……还有……还有那些铁皮杂碎的爪子……”

“医生!救他!快救他!”另一个士兵双眼赤红,几乎要扑上来抓住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斯通,这个冷酷的猎手,这个似乎没有弱点的男人,此刻像一件被彻底砸烂的精密仪器,躺在我的手术台上。他胸腔里那个破碎的、顽强搏动着的机械心脏,像一个诡异的、来自地狱的召唤。

我强迫自己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医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无菌单!止血钳!最大号!强心剂!快!”我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指挥着那几个失魂落魄的士兵。同时,我的双手已经本能地伸向旁边的器械盘,抓起消毒液,不顾一切地泼洒在斯通敞开的、恐怖的伤口周围。

冰冷刺骨的液体混合着血水四处流淌。我抓起最大号的止血钳,试图夹住胸腔伤口边缘那些疯狂喷涌的、混合着血液和冷却液的动脉血管。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金属器械。

“血压……心跳……”我嘶声问,目光扫过旁边连接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屏幕上的线条疯狂地跳跃、跌落,数值低得可怕,并且还在不断下滑。那暴露在外的机械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微弱,光芒黯淡下去。

“不行了!医生!止不住!根本止不住!”一个士兵带着哭腔喊道,他按着斯通腹部一处大出血点的纱布瞬间又被染红浸透。

“强心剂!注射!”我吼道,将一支针剂塞到旁边士兵手里。我的目光死死盯住斯通胸腔里那个破损的机械心脏。它搏动的频率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内部核心处旋转的蓝色光轮几乎停滞了。那微弱的“咔哒”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秒针。

必须看清它!必须找到核心动力源的位置!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脑中呐喊。我一把抓过旁边的高亮度无影灯头,粗暴地调整角度,强烈的光束像探照灯一样直射进斯通敞开的、血淋淋的胸腔深处,聚焦在那颗濒临停跳的机械心脏上!

光芒照亮了金属表面每一个细微的划痕和断裂的接口。就在那被砸得凹陷下去的核心保护盖边缘,一道深深的裂口旁边,光线捕捉到了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区域。

那里,镌刻着一行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蚀刻字符。

字符是古老的十六进制制造编码格式,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我的目光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诊所里士兵的哭喊、监护仪刺耳的警报、窗外狂暴的雨声……所有声音都在一瞬间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世界只剩下手术灯惨白的光束,光束下那颗濒临停跳、布满伤痕的机械心脏,以及心脏上那行蚀刻的字符。

十六进制编码。

那是二十年前,在“创世纪”项目最高级别的Alpha实验室里,我亲手为第一个被赋予基础逻辑框架的仿生人原型机打上的烙印。它不仅仅是一个编号,更是我倾注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期待,甚至某种近乎母性情感的证明。那个实验室有着纯净得几乎不真实的白色墙壁,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臭氧和精密润滑油的味道。我在无菌操作台前,用最精密的激光蚀刻笔,在那颗由我亲手组装、调试了无数次的人工心脏核心基板上,刻下了这独一无二的印记。

代号——“Nightingale-01”。

夜莺-01。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绞痛。这一次,不再是虚幻的记忆之痛,而是实实在在的、如同心脏被那行字符狠狠攫住的窒息感。眼前的手术灯灯光开始扭曲、旋转,刺目的白炽光晕中,猛地炸开一片纷乱的碎片——

一个年轻得多的我,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实验服,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调试着操作台上那颗裸露着复杂管线、闪烁着稳定蓝光的金属心脏。实验室里回响着轻柔的古典音乐,是格林卡的《夜莺》。我哼着旋律,手指在精密的神经接口间灵巧地穿梭。一个身形流畅、带着初生懵懂的“人形”安静地躺在旁边的平台上,无机质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偶尔随着我的哼唱,眼部的光学传感器会微微调整焦距……

“基础情感模拟模块……启动测试……”年轻的我对着麦克风记录,声音里带着紧张的兴奋。

画面陡然切换。刺耳的警报!闪烁的红光撕裂了纯净的白色!剧烈的爆炸冲击波!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痛和浓烟瞬间吞噬了一切……碎片横飞中,我看到那个刚刚调试完成的、代号“夜莺-01”的原型机,被爆炸的气浪猛地掀飞,撞破观察窗,消失在实验室外弥漫的硝烟和火光之中……他右肩靠近锁骨的位置,被飞溅的强化玻璃碎片深深划开……

“医生!医生!!”士兵带着哭腔的嘶吼像一把钝斧,猛地劈开了我眼前那片血与火的幻象。剧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我身体猛地一晃,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的器械托盘边缘,几把镊子和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监护仪的蜂鸣声变成了绝望的长音。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线条彻底拉平!那颗暴露在空气中的机械心脏,最后一点微弱的蓝光熄灭了,核心处的光轮完全停滞。最后一声细微的“咔哒”摩擦声后,它彻底归于死寂。斯通——或者说,“夜莺-01”——的身体在手术台上最后抽动了一下,随即完全瘫软。

“不!头儿!”士兵们发出绝望的哀嚎。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诊所,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还在疯狂地捶打着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颗彻底沉寂的机械心脏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从实验室的爆炸废墟中爬出,经历了什么?被谁改造?被谁洗去了记忆?又是如何变成了今天这个冷酷追猎自己同类的“铁皮猎手”埃德加·斯通?那个引爆实验室、导致“创世纪”项目终止、让我背负通缉逃亡至今的元凶……与他有关吗?与“夜枭”有关吗?

无数的问题像疯狂的毒蛇,噬咬着我的神经。但此刻,它们都被一个更原始、更迫切的冲动压倒了:救他!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过什么!他是“夜莺-01”!是我创造的第一个“生命”!是我在实验室爆炸的最后一刻,推出去的那个懵懂的身影!

“滚开!”我猛地发出一声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围在手术台边、试图进行无效胸外按压的士兵。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给了我力量。我的动作快如闪电,沾满血污的手直接探向斯通——不,是“夜莺”——那敞开、冰冷的胸腔!指尖触碰到那完全停滞、冰冷的机械心脏外壳,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医生!你疯了!头儿已经……”一个士兵惊恐地想要阻止我。

“闭嘴!”我厉声打断他,目光如同燃烧的冰,“拿强心剂!最大剂量!肾上腺素!快!”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用力而完全嘶哑变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

士兵们被我的样子吓住了,下意识地执行命令。我顾不上满手的血污和粘稠的冷却液混合物,双手直接捧住了那颗冰冷沉重的金属心脏。触感坚硬、光滑,带着死亡的气息。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在那布满划痕和凹坑的冰冷外壳上快速摸索、辨认。二十年了,它的核心结构……应该没变!能量导管接口、主控芯片槽、特别是……核心动力源谐振腔的位置!

在哪里……在哪里!我的指尖疯狂地探寻着每一个熟悉的凸起和凹陷,试图唤醒沉睡二十年的肌肉记忆。就是这里!心脏基座下方,靠近脊柱神经束接口的位置!一个微小的、带有螺旋纹路的金属凹槽!它被一层厚厚的血痂和冷却液干涸物覆盖着,几乎难以辨认。

就是它!谐振腔的紧急手动启动端口!

“谐振器!我的谐振器!”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角落里的工作台,嘶声力竭地吼叫,“快!工作台!压着图纸那个!银色的!快拿来!”

一个士兵愣了一下,随即连滚爬爬地扑向工作台,手忙脚乱地掀开上面的杂物和图纸。终于,他抓起了那枚蒙尘的、造型古朴的银色手动谐振器,像个烫手山芋一样递给我。

就是它!二十年前实验室的标准配置!我一把夺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来不及擦拭上面的灰尘,我用沾满血污的手指,粗暴地拧动谐振器底部的旋钮,将它调整到最基础的、对应初代原型机核心频率的谐振档位。动作快得几乎产生了残影。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将谐振器尖端那枚微小的、散发着冰冷银光的共振探针,对准了机械心脏基座下方那个被血污覆盖的凹槽。

“医生!外面!外面有……”一个守在窗边的士兵突然发出变了调的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尖锐刺耳、如同群狼啸叫般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狂暴的雨幕!由远及近,瞬间就将小小的诊所包围!刺眼的、旋转的猩红色警灯光芒,穿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窗户,像无数道染血的光鞭,疯狂地抽打在诊所内斑驳的墙壁上、地板上、手术台上……以及埃德加·斯通苍白死寂的脸上,和我沾满他蓝色与红色血液的手上。

来了!人类治安军!他们嗅到了血腥味,嗅到了斯通重伤垂危的气息,也嗅到了我这个“黑市医生”的踪迹!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彻底清除“铁皮垃圾”头号猎手和抓捕通缉犯的绝佳机会!

“他们包围了!是军方的重装车!我们被堵死了!”窗边的士兵声音绝望。

“守住门!挡住他们!”另一个士兵吼叫着,端起能量步枪冲向门口,声音却在颤抖。

诊所的铁门开始传来沉重的、有节奏的撞击声!砰!砰!砰!每一次撞击都让门框簌簌发抖,墙灰簌簌落下。那是破门槌的声音!死亡的倒计时!

我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握着谐振器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猩红的警灯光芒在我脸上、在“夜莺”冰冷的胸膛上疯狂地明灭闪烁。时间……没有时间了!

我猛地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到了他那被血污浸染的、冰冷的额角。混杂着血腥、硝烟和一丝极淡机油味的气息冲入鼻腔。二十年积压的情感——创造的喜悦、失去的痛苦、被背叛的愤怒、无尽的愧疚、此刻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化作一句破碎的、带着血沫般哽咽的低语,直接灌入他毫无生机的耳中:

“醒来……我的初代造物……”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将手中那枚调整好的谐振器,狠狠按进了机械心脏基座那个冰冷的凹槽!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奇异嗡鸣,猛地从斯通——从“夜莺”的胸膛深处炸开!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着手术台、震荡着地板、震荡着每一个人的骨骼!

嗡鸣声中,那颗死寂的、冰冷的机械心脏,核心深处猛地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顽强无比的幽蓝色光芒!如同在绝对黑暗中点燃的第一颗星火!

紧接着,光芒骤然增强!不再是濒死的明灭,而是稳定的、充满力量的亮起!内部停滞的光轮猛地一震,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开始艰难地、缓慢地旋转起来!一下……两下……越来越快!断裂的能量导管接口处,残余的蓝绿色冷却液被重新泵入核心!细小的零件摩擦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稳定、越来越强劲有力的引擎轰鸣声!

呜……嗡……嗡!

那声音由弱变强,由缓至急,充满了澎湃的、新生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强行唤醒,发出了第一声宣告回归的怒吼!

手术台在震动!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绝望的直线,猛地向上弹起!爆发出一个巨大的尖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心跳数值如同火箭般飙升!血压曲线疯狂上扬!刺耳的警报长音戛然而止!

猩红的警灯光芒依旧在诊所内疯狂旋转闪烁,如同末日狂欢的光影。铁门在破门槌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边缘开始崩裂,碎片簌簌落下!

在这毁灭与新生交织的、令人窒息的临界点上,手术台上,埃德加·斯通——不,“夜莺-01”——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睑,在剧烈的心跳轰鸣声中,猛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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