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道一佝偻而疲惫的影子。
他跪在爷爷床前,握着那只枯瘦冰凉的手,仿佛握着即将熄灭的残烛。老郎中捻着胡须,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爷爷的脸,眉头锁成了川字。
“药力…稳住了心脉,” 老郎中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妖毒暂时被压制住,没再往心脉里钻…可这毒根子,太深,太烈了!小半片叶子,杯水车薪啊…”
道一的心随着老郎中的话一点点沉下去。他看着爷爷蜡黄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死灰色,肩头伤口渗出的黑紫色脓血,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都像刀子剐在他心上。小半片叶子,仅仅吊住了命。
“郎中爷爷,这树苗…还能再用吗?” 道一声音干涩,目光投向油纸包里那株光华黯淡的小树苗。三根玉色茎秆萎靡不振。
老郎中沉重地摇头:“此物神异,生机磅礴,但也经不起这般索取。方才那小半片叶子,已是极限。再动它,怕是要伤了本源,彻底枯死…况且,这点生机,也只能延缓,无法拔毒啊!” 老人叹息一声,满是无奈。
无法拔毒…道一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祠堂敞开的门,死死盯住外面被浓烟和夜色笼罩的伏牛山深处。
他想起那本《山村异闻录》上模糊记载的古老之地——“鬼哭林”,如同最后的灯塔,在绝望的黑暗中亮起。
“伏牛山深处…鬼哭林…传说有续命草…” 道一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鬼哭林?” 旁边照顾伤者的王虎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惊惧。
“道一!你疯了?铁匠师父说那地方进去的人就没活着出来的!山里的老辈都说,那是山鬼的地盘!”
阿秀闻言,更是脸色煞白,一把抓住道一的胳膊:“道一哥!不要去!太危险了!爷爷…爷爷他…”
她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老人,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泪水无声滑落。
道一轻轻却坚定地拂开阿秀的手,目光扫过祠堂里一张张惊惶、疲惫、带着劫后余生恐惧的脸,最后落在爷爷苍白的脸上:“爷爷为了护住村子,命都可以不要。我这条命,是爷爷捡回来的。鬼哭林再险,我也要去闯一闯!不找到续命草,爷爷他…” 他喉头哽住,说不下去。
王虎看着道一那双赤红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着他焦黑废掉的左臂,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狼爪伤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地上,闷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道一断然拒绝,“村里刚遭大难,妖狼虽退,难保不会再来!虎子,你得留下!村里的男人就剩你们几个还能提得动刀了!护住村子!护住爷爷和阿秀!等我回来!”
王虎还想说什么,道一已经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这是唯一的生路!我意已决!” 他身上那股刚刚经历地火淬炼、狼群血战的沉凝气势爆发出来,竟让王虎一时语塞。
老郎中看着道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娃子…万事小心…那鬼哭林…邪乎得紧…若事不可为…莫要强求…”
道一重重点头,不再多言。他走到角落,默默整理行装。柴刀重新磨得雪亮,绑在腰间。
仅剩的一点干粮和清水用油布包好。那株萎靡的金髓玉魄果树苗被他小心地重新包好,贴身收藏——这是最后的希望火种。《厚土经》卷轴和黝黑的地元板,也被他珍重地收在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爷爷床前,深深看了一眼老人安详却透着死气的面容,双膝重重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冰冷坚硬。
“爷爷,等孙儿回来!”
起身,再不看任何人,大步走出祠堂。身影没入门外浓重的夜色,如同投入巨兽的口中。
夜色如墨,寒风呜咽。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狼群残留的腥臊。道一如同融入夜色的孤狼,沿着熟悉又陌生的村道疾行。
淬炼后的体魄让他脚步沉稳迅捷,踩在泥泞和瓦砾上几无声息。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处断壁残垣,每一滩暗红的血迹。
村西头李木匠家的小院围墙坍塌了大半,院中那架未做完的犁铧旁,倒伏着李木匠和他妻子的尸体,被啃噬得不成人形。道一脚步顿了顿,一股冰冷的杀意涌上心头,旋即化为更沉重的脚步。
打谷场是重灾区。凝固的血浆在月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光。被撕碎的尸体、散落的农具、燃烧殆尽的草垛灰烬…一片狼藉。
那头被他劈成重伤的巨狼头领尸体不见了,只留下大滩粘稠的黑血和拖拽的痕迹。狼群退走时,带走了同伴的尸体。
道一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尚未干透的狼血,凑到鼻尖。浓烈的腥臭中,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硫磺味?与那深渊老虺的气息有些相似,却又驳杂许多。
难道…那妖狼头领…并非寻常野兽?他心头疑云顿生。
他顺着狼群退走时留下的杂乱足迹和拖拽血迹,追踪到村口。
足迹在泥泞的古道上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通往伏牛山更深处的莽莽山林边缘。
看来狼群的老巢,就在深山之中。鬼哭林的方向,也在那边。
道一没有立刻追入山林。他折返回来,开始沿着村子的外围仔细巡查。
倒塌的篱笆、残留的爪痕、被蛮力撞断的树干…他在心中默默构建着狼群袭击的路径和方式。
这些畜生并非无脑冲锋,有头狼指挥,懂得包抄侧翼,甚至…似乎对村子的布局有所了解?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凛。他想起那妖狼头领狡诈凶残的绿瞳。
夜渐深。寒风更紧,吹得未熄的灰烬火星明灭不定。道一选定了村口古槐附近一处视野开阔、背靠半截残墙的高地作为守夜点。
这里能俯瞰进村的土路和一侧的山林边缘。他将身体缩进墙根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磐石。完好的右手紧握柴刀刀柄,焦黑的左臂垂在身侧,微微的灼痛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内观之法运转,心神沉凝。体内那点微薄的地脉气息在丹田缓缓流淌,带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暖意,驱散着深夜的寒意。他尝试着将感知延伸出去,聆听风声,分辨黑暗中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死寂与警惕中缓慢流逝。祠堂方向偶尔传来伤者压抑的呻吟,更添几分凄凉。月影西斜,寒意刺骨。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村外靠近山林边缘的灌木丛中传来!
道一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瞳孔在黑暗中瞬间收缩!全身肌肉如同绷紧的弓弦!内观之法下,他的感知提升到极致!
不是风!是活物!不止一个!脚步极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鬼祟!
他屏住呼吸,身体纹丝不动,如同融入阴影的岩石。目光锐利如鹰,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灌木丛的枝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几下。紧接着,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般,从阴影中溜了出来,蹑手蹑脚地朝着村子摸来!
借着残月微弱的光,道一看清了!那是两个人!身形精瘦,穿着紧身的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闪烁着贪婪和警惕光芒的眼睛!
他们动作敏捷,落地无声,显然不是普通山民!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兵刃!
两个黑衣人没有直接进村,而是伏低身体,如同狸猫般在村口附近倒塌的篱笆和断墙间快速移动、观察。
他们的目光扫过燃烧的废墟、打谷场的狼藉,最后,不约而同地聚焦在祠堂的方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猎手发现目标的兴奋!
其中一个黑衣人朝着祠堂方向,无声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另一个点头,两人如同幽灵般,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祠堂潜行而去!目标明确!
道一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攥紧!不是狼!是人!而且,是冲着祠堂去的!冲着爷爷去的?还是冲着村里仅存的活口?
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怒火,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犹豫!
他悄无声息地从残墙后滑出,如同捕食前的猎豹,弓着腰,紧贴着地面的阴影,朝着那两个黑衣人的侧后方,悄无声息地包抄过去!柴刀冰冷的刀锋,在残月下反射出一线微不可察的寒芒。
夜未尽,狼踪未绝,人祸又起!祠堂内微弱的灯火,如同风中残烛,映照着道一融入黑暗、决绝前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