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的第九天,探险队进入了京那巴鲁山海拔一千米左右的区域。
这里的环境,再次发生了奇妙而深刻的变化。
地势变得陡峭,巨大的花岗岩石块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被厚厚的、翡翠般翠绿的苔藓所包裹。
林木不再高大,但变得更加密集而扭曲,老树的枝干上挂满了松萝和各种附生的蕨类植物,如同老人灰白的胡须。
空气湿润,仿佛能拧出水来。
淡淡的薄雾终年不散,在林间缭绕,让四周的景象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切,如同走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梦境。
这里是云雾森林,一个生与死、腐朽与新生边界模糊的世界。
队伍行进的速度被迫放慢。
湿滑的苔藓覆盖了每一块岩石,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否则随时可能滑倒,坠入旁边的深谷。
长时间的攀登,对所有人的体能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即便是吕宋和江骨这样身经百战的战士,此刻也感到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向导卡塔的神情,从进入这片区域开始,就变得异常紧张。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地寻找路径,而是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山神的庇佑。
“他说,这里是‘迷魂之坡’,”木青轻声为众人翻译着卡塔断断续续的解释,“很多进入这里的猎人,都会迷失方向,被森林里的恶灵吃掉。”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气味,顺着山风,毫无征兆地钻入了众人的鼻腔。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味道。
它首先是一股强烈的、类似大型动物尸体腐烂了数日的恶臭,令人闻之欲呕。
但在这股恶臭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态的甜香。
“什么味道?”吕宋立刻停下脚步,一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像是有什么大家伙死在附近了。”
江骨的反应更快,他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锐利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周围的密林。
作为顶级的猎手,这种味道对他而言,通常只代表着两种可能:要么是大型食肉动物刚刚享用完一顿大餐后留下的残骸,要么就是某种体型巨大的生物正在濒死挣扎。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附近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不对……”何维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仔细地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这味道里没有血腥味。”
他的判断让江骨和吕宋都愣了一下。
确实,这股恶臭虽然浓烈,但其中缺少了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味,以及内脏破裂后散发出的那种更复杂的腥膻。
向导卡塔的脸,则在闻到这股气味的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浑身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眼神中充满了比之前看到何维反杀猎头时还要强烈百倍的恐惧。
“Lattup……Lattup……”他用一种近乎呻吟的语调,反复念叨着一个古老的词汇。
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对着那气味的来源方向,疯狂地叩拜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存在。
“卡塔说,这是‘食尸花魔’的气味。”木青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这几天的相处,让木青能够大概猜出卡塔语言中的大概意思。
她一边猜测一边翻译着卡塔带着哭腔的语言:“‘食尸花魔’是山中一种会模仿尸体气味、引诱活人靠近,然后将其吞噬的恶魔。”
就在这时,何维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混合着激动与期待的光芒。
腐烂的气味,没有血腥味,生长在海拔一千米左右的潮湿林地……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
“走,我们去看看。”何维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卡塔惊恐地连连摇头,死死地抱住一棵树的树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见此情形,何维就让卡塔独自一人留下。
他示意吕宋和江骨保护好木青和陈启,自己则拔出开山刀,循着那越来越浓烈的气味,向着未知的密林深处走去。
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他们拨开一片片巨大的、边缘带着锯齿的蕨类植物。
随着他们的深入,那股腐臭的气味变得愈发浓郁,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空气中,开始响起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那是成千上万的苍蝇和食腐甲虫在振动翅膀。
又走了一程。
终于,何维拨开了一道由潮湿藤蔓构成的帘幕。
眼前的景象,让身后跟随而来的所有人,都瞬间凝固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在那片被阴湿苔藓和腐烂落叶覆盖的林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花。
一朵巨大到超乎想象的、仿佛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花。
它的直径,目测接近一米,几乎有一个成年人环抱那么大。
它没有根,没有茎,也没有叶片。
就那么突兀地、直接地从腐殖土中长了出来。
五片厚重、肥硕、如同某种动物血肉般的革质花瓣,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盘。
花瓣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深沉的暗红色,上面布满了无数个乳白色的、大小不一的斑点,看上去如同腐烂生蛆的伤口。
在花朵的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如同大锅般的巨大“坑洞”。
那浓烈得化不开的腐臭气味,正是从这个坑洞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无数的苍蝇和甲虫,被这致命的气味所吸引,如同着了魔一般,在花的上空盘旋、飞舞,构成了一片死亡的乌云。
“天呐!”吕宋喃喃自语,他那经历过无数血腥场面的心脏,在面对这诡异而又壮观的景象时,也感到了由衷的震撼与一丝畏惧,“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江骨则紧紧地握着弓弩,如临大敌。
他无法理解,一朵花,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
怎么能散发出如此邪恶的气味?
它就像是这片森林所有腐烂与死亡的精华,凝聚而成的具象化的诅咒。
然而,在所有人或震惊、或恐惧的目光中,只有一个人,眼中迸发出了如同朝圣者见到神迹般的光芒。
木青。
她的呼吸,在看到那朵花的瞬间,就彻底停滞了。
她那双美丽的眼眸,在一瞬间瞪得浑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战栗。
她手中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瓶瓶罐罐发出一阵凌乱的碰撞声,她却恍若未闻。
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
“老师,这是你在铜都学宫说过的大王花!”
她的嘴唇翕动着,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名字。
大王花,一种只寄生在特定藤蔓植物根部、终其一生只为开花一次的神秘植物。
她以为那只是何维口中的一个传说。
却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见到了这个传说。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她无视了那刺鼻的恶臭,无视了身边嗡嗡作响的虫群。
她仿佛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只有她和那朵花的圣殿之中。
她在那朵巨大的花前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肥厚如血肉般的花瓣,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带着敬畏缩了回来。
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这不是恐惧的泪水,也不是悲伤的泪水。
而是一个学者,穷尽一生所追求的奇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展现在自己面前。
那种足以穿透灵魂的巨大感动。
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攀登的疲惫,忘记了未知的危险。
她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眼前这朵,以腐朽之名,绽放出生命莲华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