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
安全屋的寂静，并非万籁俱寂，而是被一种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电子屏障嗡鸣声所填充，像一层无形的茧，将内部与外部世界的风暴暂时隔绝。
林晓月在这片人造的宁静中沉浮。身体像是被灌了铅，沉重地陷在柔软得过分的床垫里，但大脑却是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各种混乱的气泡。
低烧持续不退，额头上覆着的退烧贴带来一丝可怜的凉意，却无法浇灭意识深处燃起的野火。她闭着眼，睫毛不安地颤抖，仿佛在抵抗着一场无形的入侵。
【记忆碎片一：逼仄的出租屋，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疲惫的脸上，键盘旁边是吃了一半的泡面。项目经理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林晓月！这个方案明天早上我必须看到在我的邮箱里！做不完，你就给我滚蛋！”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咒骂：“催催催，催命啊！真当我是生产队的驴吗？” 手指却认命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速度惊人。】
现实中，林晓月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含糊地吐出几个字：“……ddL……摸鱼……奖金……”
守在床边的顾云深微微蹙眉，凑近了些，才听清她在说什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依旧烫手。他拿起旁边冰镇的湿毛巾，动作略显笨拙地替她更换。
【记忆碎片二：灯火辉煌的宴会厅，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她（沈明薇）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礼服，僵硬地站在角落，手里端着的香槟一口未动。周围是觥筹交错的喧嚣，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正用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打量着她，低声嗤笑：“看那个沈明薇，木头疙瘩一样，真是浪费了这身裙子。” 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裙摆，骨节发白，内心一片冰冷的荒芜。】
“……我不喜欢……这里……”林晓月在枕头上不安地辗转，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属于“沈明薇”的怯懦和委屈，“……想回家……”
顾云深换毛巾的动作顿住了。他凝视着她因发烧而泛红、却流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脆弱的脸，眸色深了深。他见过她运筹帷幄的锐利，也见过她插科打诨的无赖，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堪一击的模样。
【记忆碎片三：景象突变！不再是具体的场景，而是飞速闪过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公式、分子结构图、神经链路模型……它们像失控的代码洪流，冲击着她的认知边界。一个冷静、清晰的女性声音穿透而来，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严谨：“明薇，注意第三序列能量节点的稳定性，意识锚定的关键在于……”】
“啊！”林晓月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弹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倏地睁开眼，瞳孔涣散，没有焦点，里面充满了不属于“林晓月”的、属于顶尖科研者的专注与困惑。
“……能量逸散率……不对……”她无意识地喃喃，右手甚至抬起来，在空中虚划着，仿佛在勾勒某个看不见的模型，“……应该引入……变量q……”
顾云深一把抓住她胡乱划动的手，触手一片滚烫。他的手心微凉，那温差让林晓月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她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落在顾云深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写满凝重的脸上。好几秒后，属于“林晓月”的意识才艰难地重新占据了主导。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刚才……是不是又说胡话了？”她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顾云深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通过这接触，将她从那些混乱的碎片中锚定回来。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从抱怨加班到研究量子物理，跨度不小。”
林晓月：“……” 她决定放弃表情管理，把脸埋回枕头里，闷声哀嚎：“老天爷，给我个痛快吧！要么让我回去赶ddL，要么让我彻底失忆当个快乐的傻子，现在这样人格分裂前兆算怎么回事啊！”
她的吐槽带着浓浓的林晓月风格，让房间里凝重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丝。
顾云深看着她鸵鸟般的行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松开手，将水杯再次递到她嘴边。
“喝水。你脑子已经够乱的了，别再缺水当机。”
中节
喝了水，林晓月感觉喉咙舒服了些，但脑袋依旧昏沉。她看着顾云深一丝不苟地将水杯放回原位，又调整了一下室内空调的温度，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他特有的、属于上位者的掌控感。
“顾云深，”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病中的软糯，“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顾云深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无波：“麻烦的等级，取决于最终能产生的价值。”
林晓月一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虽然没什么力气）：“资本家嘴脸暴露无遗！我现在可是病人，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比如‘怎么会呢，你可是我最重要的事业伙伴’之类的？”
顾云深终于转过身，正眼看她，眉梢微挑：“‘最重要的事业伙伴’会在谈判桌上偷偷给我的咖啡里加辣椒酱？”
林晓月：“……咳咳，那个，陈年旧事，提它干嘛！”她脸上有点挂不住，试图转移话题，“说起来，赵小暖和苏瑾呢？我‘生病’的消息，没吓到她们吧？”
“已经按你昏迷前的意思，用‘重感冒’搪塞过去了。”顾云深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窗帘缝隙，观察着外面依旧沉寂的夜色，“赵小暖打了十几个电话，说要来给你送她新学的‘治愈系鸡汤’。苏瑾发了一段她即兴创作的、据说能安神静心的清心咒过来。”
想到赵小暖那可能堪比黑暗料理的鸡汤，以及苏瑾一本正经发来的咒语，林晓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因为扯动神经而痛得龇牙咧嘴。
“这两个活宝……”她心里暖暖的，仿佛那混乱意识海中的一座小小灯塔。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更清晰的记忆浪潮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
【不再是碎片，而是一段相对连贯的景象：一个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实验室，到处都是她（沈明薇）熟悉的仪器。那对科研夫妇——她的父母，面容清晰了许多，正站在一个类似意识传输舱的设备旁，神情严肃而悲伤。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哽咽：“明薇，记住，无论你在那个世界看到什么，经历什么，都要守住本心。爸爸妈妈……永远爱你。”父亲则递给她一枚样式古朴的令牌，沉声道：“这是‘钥匙’，也是‘锚’。必要时，它会带你回家。”】
“回家……”林晓月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滚烫的脸颊滑落，滴在雪白的枕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顾云深听到啜泣声，猛地回头。看到的就是林晓月蜷缩着身体，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无声流泪的模样。那泪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伤了他一贯冷静的心湖。
他几乎是立刻走到了床边。
没有安慰，没有询问，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然后，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动作生疏，与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姿态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笨拙的真诚。
林晓月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拍，先是一愣，随即哭得更凶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混杂着迷茫、恐惧、委屈和莫名乡愁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坚固的宣泄口。
她哭得毫无形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还不忘断断续续地控诉：“顾云深……你们……你们豪门……是不是都有……什么奇怪的……遗传病啊……比如……间歇性……记忆覆盖……症？”
顾云深拍着她背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心疼，或许还有一丝……了然。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她发泄，并提供着他所能给的、沉默的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林晓月的哭声渐渐停歇，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她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脸，眼睛和鼻子都红彤彤的。
“……对不起，”她瓮声瓮气地说，“把你衣服弄脏了。”她指的是他价格不菲的衬衫袖口，刚才被她下意识地抓住，蹭上了眼泪鼻涕。
顾云深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件衣服而已。”
他起身，去浴室拧了一条新的热毛巾回来，递给她：“擦把脸。哭成这样，丑死了。”
林晓月接过毛巾，敷在脸上，温热的水汽舒缓了皮肤的紧绷感。她在毛巾后面闷闷地说：“……谢谢。”
谢谢你的收留，谢谢你的沉默，谢谢你这笨拙的陪伴。
顾云深没有回应这句谢谢，只是重新坐回沙发，拿起了平板，仿佛刚才那个会给人拍背、递毛巾的人不是他。
“睡吧。”他头也不抬地说，“‘夜鸮’的爪子还没伸进来，在你把自己折腾散架之前，这里就是最安全的乌龟壳。”
林晓月放下毛巾，看着他又恢复那副冷冰冰的资本家模样，不知怎的，心里反而安定了不少。
至少，在这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门外有“守夜人”，门内……有这个嘴硬心软（或许？）的临时室友。
她重新躺好，闭上眼睛。这一次，那些翻腾的记忆碎片似乎暂时平息了一些。疲倦如同潮水般涌上，将她拖入了深沉的、无梦的睡眠。
顾云深听着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即使睡着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心上，久久没有移开。
下节
林晓月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浓墨般的黑夜，逐渐透出晨曦的微光。
她是被饿醒的。
胃里空荡荡的感觉，比任何记忆碎片都要真实和迫切。她挣扎着坐起身，发现烧似乎退了一些，虽然头还是有点沉，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天旋地转了。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顾云深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趿拉着过大的拖鞋，慢吞吞地挪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
门外是一个小客厅，装修风格同样简洁冷硬。顾云深正背对着她，坐在餐桌旁，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公务。餐桌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十分清淡的……白粥？旁边还有一碟疑似酱菜的东西。
林晓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果然是资本家，对待病号也这么抠门吗？连个皮蛋瘦肉粥都舍不得？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顾云深合上电脑，转过身。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醒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看样子，暂时死不了。”
林晓月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指着那碗白粥，控诉道：“顾总，这就是你给重伤病号的营养餐？说好的VIp待遇呢？我还指望能蹭点米其林外卖呢！”
顾云深面无表情：“发烧吃油腻，你想再回床上躺着？”
林晓月：“……好吧，你有理。”她认命地挪到餐桌旁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白粥送进嘴里。嗯，温度适中，米粒软烂，居然……还不错？
她饿极了，也顾不得挑剔，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云深：“这粥……该不会是你煮的吧？”
顾云深拿着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语气淡漠：“你想多了。安全屋标配。”
“哦……”林晓月拉长了声音，明显不信，但也没戳穿，只是低头继续喝粥，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能让日理万机的顾大总裁亲自下厨（哪怕是煮白粥），她这病生得好像……也不亏？
吃完粥，她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顾云深递给她几粒药片和一杯水：“消炎药。”
林晓月乖乖吃了药，然后双手托腮，看着对面重新打开电脑工作的顾云深，忽然问道：“顾云深，你相信平行世界吗？或者……记忆移植什么的？”
顾云深敲击键盘的手指没有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反问：“你觉得，在经历了‘意识投射’实验和‘星耀会’之后，我还有什么是不该相信的？”
林晓月一噎。也是，跟这位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主儿谈这些，好像确实有点班门弄斧。
“我就是觉得……太离谱了。”她叹了口气，用手指绕着头发，“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苦逼社畜，一会儿又好像是个肩负重任的科研少女，脑子跟个杂货铺似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货色都在往里塞。”
“杂货铺也好，垃圾场也罢，”顾云深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着她，“既然清不出去，就想办法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说不定，里面就藏着能让你翻盘的底牌。”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林晓月自怨自艾的情绪。
是啊，光是害怕和逃避有什么用？既然这些东西找上了她，那就面对它，搞清楚它，然后……利用它！
属于“林晓月”的那股子“只要卷不死，就往死里卷”的社畜韧劲，和属于“沈明薇”潜藏的、面对难题的探究欲，在这一刻奇异地融合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你说得对。”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酸软的手脚，“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我得……把我这乱七八糟的‘杂货铺’好好盘点一下。”
她看向顾云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一丝狡黠和斗志的笑容：“顾老师，有没有兴趣，当我的第一个……‘仓库管理员’？”
顾云深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重新活过来的女人，前一秒还病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下一秒就能眼底燃起火焰，准备跟自己的脑子较劲。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
“看你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