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锋被栾护卫带到偏厅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赵锋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釉质细腻的瓷杯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他又低头嗅了嗅,茶汤清冽,带着新茶特有的、未经雕琢的草木清香,确实是他熟悉的、来自东玄青州一带的春茶,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异味。
“既来之,则安之。”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此刻略显荒谬的处境。
他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一丝熨帖,却也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紧绷感。
这魔域城主府,处处透着古怪,连这杯看似寻常的茶,也喝不出是善意还是试探。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光线涌入,勾勒出一个纤细却自带气场的轮廓。
来人正是他在街道上见到的那位城主小姐。
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来,并未带着多少侍从的簇拥,只身一人,反而更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场威仪。
她穿着一身并非魔域常见浓艳色彩的月白长裙,裙摆绣着精致的暗纹,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倒有几分中州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那眉宇间沉淀的,是一种远超其年龄的沉稳与一丝难以化开的郁色。
“不好意思,以这样的方式把你请来。”
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但那双清澈的眼眸看向赵锋时,却带着直白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说完,不等赵锋做出任何回应,她已转向门外侍立的栾护卫,语气转为不容置喙:
“退出偏厅,没有我的吩咐,不用进来。”
栾护卫身形高大,此刻却显得有些迟疑,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厅内的赵锋,低声道:
“可是小姐,您的安全……”
谢知意目光在赵锋身上停留一瞬,那眼神复杂,似乎权衡着什么,最终化为一种奇异的笃定:“不用担心。”
栾护卫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躬身点头,转身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重新掩上。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偏厅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变得更加凝滞。
谢知意款款走到主位坐下,姿态优雅,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赵锋。
她似乎不打算迂回,直接开始了自我介绍,开门见山得让赵锋都有些意外。
“我是这魔域城的城主小姐,”
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按你们正道那边的规矩和看法,我大概,算是个‘公主’?”
她并未在这个称谓上多作停留,继续道:
“我叫谢知意。我父亲,谢军玄,是这座魔域城的城主。”
提到父亲的名字时,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多少亲昵或是崇敬。
接着,她的语速稍微放缓了些,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更深沉的情绪,那里面混杂着痛楚、怀念以及压抑的愤怒。
“我母亲……是东玄青州皇室的嫡女,顾星画。”
“青州皇室”几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赵锋的心湖,东玄青州,那可是自己盗取木龙气的地方。
“她本是金枝玉叶,万千宠爱,结果……”
谢知意的声音冷了下去,“被歹人迷晕,当做一件稀罕的‘祭品’,送来了这魔域,献给了当时的祭祀大典。”
赵锋静静地听着,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掠夺他族贵女作为祭品,这在魔域某些古老邪异的部族中,并非罕事。
只是没想到,身份尊贵如青州嫡公主,竟也遭此厄运。
“后来,他们发现我母亲身具罕见的木灵根,生机盎然,对某些秘法或修炼有奇效,觉得直接杀了可惜,便将她暂时留了下来。”
谢知意的话语里带着冰冷的讥诮,“一次,我父亲前去巡视准备献祭的‘贡品’,看中了我母亲。”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段不堪的往事。
“后来,就有了我。”
简单的几句话,勾勒出一个命运多舛的皇女形象,从云端跌落泥沼,被强权掠夺,在这异域他乡挣扎求生。
赵锋能想象到,那位名为顾星画的女子,在这魔气森森的地方,是如何度日如年。
而眼前的谢知意,她的出生,似乎本身就带着某种原罪般的烙印,是强权与苦难结合的产物。
“我身上流着一半你们所谓的‘正道’血脉,”
谢知意抬起眼,直视赵锋,那双继承了母亲或许更为清亮的眸子里,此刻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骄傲,有屈辱,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我自幼受母亲教导,识中州文字,读圣贤典籍,明是非曲直。这魔域……并非我愿久居之地。”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
“赵锋,我知道你来自正道哪里的。我‘请’你来,并非为了刁难,而是有一事相求,或者说……一桩交易。”
赵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谢小姐,你我正魔殊途,身份敏感。不知有何事,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与我这个阶下囚做交易?”
谢知意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我想请你,帮我找到我母亲顾星画的下落——如果她还在世的话。
或者,至少查明她当年被掳至魔域的真相,以及……她后来究竟遭遇了什么。”
赵锋瞳孔微缩。这个请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城主的女儿,要找一个外人,来调查自己母亲的往事?
“你很疑惑?”
谢知意看出了他的不解,苦涩一笑,
“自我有记忆起,关于母亲的一切,在城主府就是一个禁忌。
父亲从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府中的老人也对此讳莫如深。
我只知道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但具体如何,葬在何处,皆无人告知。
我所知的关于母亲的出身和来历,还是她身边一个忠心耿耿、早已‘意外’身亡的老嬷嬷,在我年幼时偷偷告诉我的。”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不信母亲是简单的病逝。这魔域城中,暗流涌动,权力倾轧,我父亲的后院也从不平静。
母亲的身份如此特殊,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我怀疑……她的失踪或死亡,另有隐情。”
“你是城主小姐,麾下难道没有可用之人?”赵锋提出了关键问题。
“有,但不多,而且大多在父亲的监视之下。”
谢知意回答得毫不避讳,
“栾护卫对我忠心,但他首先效忠的是城主。我若动用府内力量大张旗鼓地调查,消息必定会第一时间传到父亲耳中。
届时,不仅查不到真相,恐怕连我自身都会陷入险境。”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赵锋:“而你不同。你是外人,是正道弟子,你的行动轨迹与城主府并无直接关联。
或许有能力接触到一些,连魔域城主府都难以触及的、关于当年青州皇室内部的秘辛。”
赵锋沉默着。这确实是一趟浑水。
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他在魔域将寸步难行,甚至可能给师门带来麻烦。
但……那位命运坎坷的青州公主,眼前这位身陷囹圄却试图反抗命运的女子……还有,这背后可能隐藏的,关于正魔两道之间不为人知的勾结与秘密……
谢知意看着他沉吟的表情,知道他在权衡利弊。
她轻轻从袖中取出一个非金非木、刻着奇异花纹的令牌,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这是我的信物,凭借它,你可以在城内几家特定的、由我母亲旧部暗中经营的商铺获取有限的帮助和信息。此外,”
她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赵锋无法拒绝的条件,“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给你一条关于魔域近期异动的情报,这条情报,关乎边境安宁,或许能让你和你的师门,避免一场不小的灾劫。”
“如何,赵锋?”
谢知意凝视着他,眼神里有恳切,有期盼,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你,愿意与我做这笔交易吗?”
偏厅内,茶香依旧,但空气已然不同。赵锋看着那枚令牌,又看向谢知意那双承载了太多秘密与希望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回答,或许将搅动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