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宇号”在绝对虚空中艰难地挪移,如同一具在宇宙坟场中漂浮的棺椁,每一次微弱推进器点火带来的加速,都伴随着船体令人心惊肉跳的金属扭曲声和系统过载的哀鸣。备用动力炉的输出曲线如同垂死者的心电图,起伏不定,忽高忽低,维系着最低限度的维生系统和传感器运作,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归于沉寂。每一次轻微的震动,都可能成为压垮这艘伤痕累累飞船的最后一根稻草。
熊罴成了这钢铁残骸的“医生”,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执行着“手术”。他撕下舱壁的隔热衬垫堵塞裂缝,用高强度凝胶粘合断裂的管线,甚至徒手扳正变形的龙骨结构。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滑落,每一次发力都让他内伤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艾西亚则化身为与幽灵对话的使者,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布满雪花和乱码的屏幕,以及耳边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规律信号。她的手指在破损的控制台上跳跃,绕过一个个烧毁的芯片,搭建起临时的数据桥梁,试图与那遥远的信号源建立更清晰的联系。过度消耗的精神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但她强迫自己集中,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希望所在。
姬月是舰桥上最安静的守护者。她始终守在林宸身边,寸步不离。纤细的手掌轻按在他的背心,精纯温和的元气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渡入他体内,滋养着他近乎枯竭的经脉,稳住那摇曳的生命之火。她的脸色因消耗而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如同暴风雪中屹立不倒的雪松。她默默擦拭着他额角的冷汗,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偶尔因痛苦而痉挛的身体,心也跟着一次次揪紧。
林宸的意识,早已脱离了现实的残骸,沉沦于一片更加光怪陆离、也更加凶险万分的意识之海。方尖碑主水晶中涌入的那些浩瀚信息、元星廷毁灭前的绝望悲鸣、时空乱流中的破碎幻象,以及那“终末之影”冰冷漠然的低语……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数狰狞的漩涡,试图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同化。
他在破碎的时空中挣扎,时而仿佛置身于元星廷辉煌的实验室,目睹那伟大的文明如何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时而又被抛入那片吞噬一切的绝对空无,感受着那庞大意识扫过时的彻骨冰寒;更多的时候,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回廊中奔跑,身后是不断蔓延的、要将一切归于静滞的灰白……而在这些混乱恐怖的景象间隙,总有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倩影一闪而过,那是他心底最深的执念与牵挂——苏慕雪。她的身影如同迷雾中的灯塔,是他在这意识风暴中唯一的方向标,支撑着他绝不放弃。“慕雪……等我……”这念头是他对抗无尽混乱的最后壁垒。
偶尔,他破碎的呓语会逸出唇边,飘散在寂静的舰桥。 “……错了……都错了……” “……门……不能开……” “……影子……是活的……” “……代价……永恒的代价……” 这些零碎的词语,如同拼图的一角,隐约揭示着方尖碑内蕴藏的可怕真相,让听到的姬月心中愈发沉重。
时间在这绝望而缓慢的航行中仿佛被拉长。那微弱的信号源,是他们全部的希望所系。
终于,在经过了一段感觉无比漫长的煎熬后,传感器传回的图像逐渐清晰。那个持续发射信号的目标,显露出了它的真容。
并非想象中的避难所或遗迹,而是一个……极其古老、极其简陋的构造体。
它像是一块被随意切削过的、棱角模糊的深褐色巨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埃及微陨石撞击留下的疤痕,没有任何可见的推进器或观测窗口,只有几处极其细微的缝隙中,透出一点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微弱光芒。那规律的信号正源于此。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历经了无尽岁月的沧桑与孤独。
“这……像个墓碑。”熊罴看着图像,嘟囔了一句。
“风格……从未见过。”艾西亚眼中闪烁着困惑与兴奋交织的光芒,“技术层级看起来甚至有些……原始?但它的能量信号非常奇特,是一种极其稳定缓慢的衰变模式,似乎……已经这样运行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
飞船以近乎静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靠近。当距离缩短到一定范围时,那古老构造体似乎被激活了某种预设程序,其表面一块区域的光芒节奏微微变化,一段更加清晰、却依旧夹杂着大量岁月噪音的讯息,以多种基础物理波段重复播放起来。
艾西亚屏住呼吸,全力接收并破译。
讯息使用的语言音节古怪,语法结构古老而晦涩,但其中一些词根语素,与她数据库中记录的、极其稀有的元星廷早期探索时代的某种方言变体有微弱的相似之处。
经过紧张的比对和推算,她艰难地翻译出了那段不断重复的讯息核心内容:
“……前方……*&%¥#……失落之环……避让……重复……前方星域……失落之环……危险……%¥#@……避让……”
“失落之环?避让?”姬月轻声重复,清冷的眼眸中泛起波澜,“这是一个警告信标。它在标记一片危险区域,警告后来者远离。”
一个不知由谁设立、在此地孤独守望了可能数百万年甚至更久的自动化警告信标。它在守护什么?又是在防备什么?所谓的“失落之环”又是什么?
艾西亚尝试着,将探测器的功率调到最大,如同考古学家用毛刷清理古董上的灰尘一般,小心翼翼地试图与信标内部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数据库建立连接,提取任何可能的信息。
过程异常艰难,数据格式完全不同,且大部分区域早已因岁月流逝而损坏或湮灭。就在艾西亚几乎要放弃时,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尚未完全损坏的数据流碎片。
她调动全部算力,如同修复一件破碎的古瓷,一点点拼凑,一点点解读。
终于,一幅残缺不堪、比当前任何星图都要古老得多的星图碎片,被勉强修复了出来。
星图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模糊的混沌,唯有一个区域的相对坐标和星体分布被清晰地标注出来。那是一片由星辰构成的、略显扭曲的环状星团,在其旁边,用一种古老的象形文字标注着一个名字。
艾西亚的心脏怦怦直跳,她迅速调用语言数据库进行比对翻译,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个缓缓显现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缓缓念出了那个名字:
“……摇篮?”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直深陷昏迷、被噩梦与幻象纠缠的林宸,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的眉头死死锁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极其微弱、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般的音节:
“……摇篮……是……摇篮……”
声音虽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然炸响在死寂的舰桥之中!
熊罴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艾西亚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昏迷中的林宸。姬月扶着他的手微微一颤,清冷的目光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深沉的疑惑!
他怎么会知道?! 在那种深度的昏迷中,在意识与庞大信息流和时空幻象搏斗的间隙…… 他竟无意识地、清晰地重复了这个刚刚从古老信标中破译出的名字!
这绝非巧合!
“摇篮”…… 这个被古老信标注明的、被称为“失落之环”的星团…… 它与元星廷有何关联? 与那恐怖的“终末之影”又有何牵扯? 为何会深深烙印在林宸接收到的信息流中,甚至让他无意识地念出?
那一点微弱的指引之光,似乎照亮了前路,却也将更庞大、更幽深的迷雾推到了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