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寡淡的阳春面，像一团湿冷的棉花堵在林野的胃里。面汤上飘着的几星油花，勉强压住了饥饿，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往上翻涌的屈辱。
三块五毛钱。阿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成两份，把其中稍微厚一点的那叠推到林野面前。
“喏，你的。明天……明天我们早点去码头，多扛几趟，兴许就能把交给狗哥那份挣出来了。”阿城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在安慰林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林野没动那钱。他盯着面碗里浑浊的汤水，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出点什么来。棚户区的夜晚嘈杂而混乱，劣质音响的轰鸣、孩子的哭闹、大人的争吵叫骂、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狗吠，交织成一片，让人心烦意乱。
“光靠扛包，不行。”林野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阿城愣了一下：“那……那还能干啥？咱没技术，没门路，除了这把子力气……”
“力气会被用完。”林野抬起头，目光扫过面馆外昏暗、泥泞的街道，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像鬼魅般游荡，“而且，力气换来的钱，太慢，也太少。不够交‘保护费’，更不够……活出个人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阿城却听得心里一颤。他看着林野那双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半大孩子，心里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那……你的意思是？”
“先找个地方落脚。”林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不堪的身体，“总不能一直睡桥洞。”
棚户区最不缺的就是廉价甚至免费的栖身之所。在阿城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一个用破木板和油毡布搭起来的窝棚，原来住的人似乎刚搬走不久，里面还残留着一股霉味和汗臭。空间狭小，勉强能挤下两个人，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代价是，他们身上最后那点钱，又少了一部分。
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下只垫着薄薄一层干草，林野毫无睡意。身体的每一处伤痛都在叫嚣，但比这更折磨人的，是脑子里纷乱的思绪。
狗哥那张带着刀疤的脸，王大海杀猪般的嚎叫，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母亲塞钱时颤抖的手……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旋转。
屈服？像阿城一样，麻木地接受盘剥，只为了一口勉强续命的吃食？
不。
父亲让他出来，是活出个人样，不是活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可是，不屈服，又能怎样？硬拼？他只有一个人，一把柴刀。对方有多少人？背后还有什么势力？他一无所知。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着旁边阿城渐渐响起的鼾声，以及窝棚外永不停歇的嘈杂。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他看清这片泥潭底下到底藏着什么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仿佛陷入了固定的模式。天不亮就去码头抢活，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直到夕阳西下。然后用挣来的血汗钱，准时向守在巷口的狗哥或其手下缴纳三成“保护费”，剩下的，勉强糊口。
林野变得越发沉默。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用冰冷的眼神与狗哥他们对视，而是低着头，默默交钱，然后离开。他似乎认命了，屈服了。
但阿城偶尔会发现，林野在干活休息时，或者晚上躺在窝棚里时，眼神并不是麻木的。那眼神里，有一种隐忍的、正在积蓄的东西。他常常看似无意地打量着码头上的各色人等，观察着货物搬运的流程，甚至留意着狗哥他们出现和离开的规律。
他在看，在听，在记。
这天下午，码头来了几艘运木材的船。木材沉重，不好搬运，工钱也给得稍高一些。林野和阿城都抢到了活。
搬运过程中，林野注意到一个细节。工头在清点数目时，似乎和船上的一个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在本子上快速划了几下。以林野扛包练就的眼力，他隐约觉得，实际卸下的木材数量，似乎比工头记下的，要多出那么几根。
他没声张，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晚上交完“保护费”，林野没有立刻跟阿城回窝棚。他说想去走走。
阿城有些担心，但看他坚持，也没多说什么。
林野没有走远，他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棚户区迷宫般的小巷。他避开人多的地方，专门往那些阴暗、僻静的角落钻。他在观察，观察那些在夜色掩护下进行的交易，观察那些看似普通的面孔下隐藏的欲望，观察这片混乱之地运行的、不成文的法则。
他看见有人在小巷深处偷偷交易着来路不明的香烟和酒水；看见几个混混围着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拳打脚踢；看见打扮妖艳的女人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对过往的男人抛着媚眼……
这里就像一个大泥潭，表面浑浊不堪，底下更是暗流汹涌，藏着无数的虫豸和秘密。
在一家吵闹的低档台球厅外面，林野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狗哥和他的几个手下，正围着台球桌，叼着烟，大呼小叫。一个穿着稍微体面些、戴着眼镜的瘦小男人，正点头哈腰地给狗哥递烟，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林野认得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码头另一个小工头，姓孙，平时对工人吆五喝六，克扣起工钱来比王大海也不遑多让。
他怎么会对狗哥这么恭敬？他们之间，有什么勾当？
林野躲在阴影里，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风声和台球碰撞声干扰很大，他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数目……对不上……下次……放心……”
就在这时，狗哥似乎无意间朝门口瞥了一眼。
林野心里一紧，立刻缩回头，将自己完全隐藏在墙壁的阴影里，心脏怦怦直跳。
狗哥……刚才看到自己了吗？
他不敢确定，那股冰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了他刚才站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