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奥踩着七厘米的细跟凉鞋，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她新买的米白色西装裤裤脚已经沾了三块黑渍，那是刚才经过木材堆时不小心蹭到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松香和木屑混合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张厂长，您这厂区可真是…… 藏龙卧虎啊。” 奥奥掏出湿巾擦了擦鼻尖的灰，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用袖子抹着脸，汗水在他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张厂长哈哈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奥主管见笑了，咱们干实业的，哪有那么多讲究。”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切割板材的机器，“您看，那台新上的德国设备，精度能到 0.1 毫米。”
奥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缩。那台崭新的机器旁边，堆着半人高的木屑，几个工人正赤着膊往传送带上送木料，飞溅的木渣像下雨一样落在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更让她心惊的是，机器旁的消防栓被一摞胶合板堵得严严实实，红色的箱体只露出个边角，仿佛在无声地呼救。
“咱们先去办公室谈？” 张厂长热情地招呼着，浑然不觉奥奥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办公楼是栋两层小楼，墙皮已经斑驳。一进门，浓重的油漆味扑面而来，呛得奥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办公室里摆着几张旧办公桌，墙角堆着几卷地毯样品，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清晰的光柱。
“奥主管，这是我们最新的报价单。” 张厂长递过来一份打印得有些模糊的单子，“您看，同样的橡胶木柜体，我们比广东那边低十五个点。”
奥奥仔细看着报价单，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德德家居在本地做了八年，一直走中高端路线。上个月刚开的分店业绩不理想，老板把她叫到办公室谈了三个小时，核心意思就是要降成本，但质量不能降。
“张厂长，你们的板材环保等级能达到多少？” 奥奥抬起头，目光锐利。
“绝对达标！” 张厂长拍着胸脯保证，“我们用的都是 E1 级的，有检测报告。” 他转身从文件柜里翻出一叠纸，抽出来递给奥奥，“您看，这是上个月刚做的检测。”
奥奥接过报告，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报告上的检测机构她从未听说过，关键数据处打印得模糊不清。她想起上周去看的那个颗粒板厂家，展厅里摆着各种荣誉证书，老板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们的 F4 星标准，结果她在车间角落里看到了堆成小山的劣质板材。
“实不相瞒，” 奥奥放下报告，语气诚恳，“我们之前用过一批外地的颗粒板，出了不少问题。客户反映有味儿，检测出来甲醛超标三倍。退了三单，光赔偿就赔了十几万。”
张厂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所以说啊，买东西还是得看本地的。咱们离得近，有什么问题随时能找到人。不像那些外地的，出了问题你连人都找不到。”
这话倒是说到了奥奥心坎里。上个月处理那几起投诉时，她给广东的厂家打了几十个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推三阻四。最后还是老板托了关系才把事情解决。
“你们的安装团队怎么样？” 奥奥继续问道。她记得上次那个外地品牌的安装工，连最基本的水平仪都用不明白，装出来的衣柜门都是歪的。
“都是跟着我干了五六年的老师傅，” 张厂长颇为自豪，“对本地人的生活习惯门儿清。就像咱们这边冬天冷，衣柜里都得留着放羽绒服的地方；厨房台面要高一点，方便炒菜。这些细节，外地来的师傅哪懂？”
奥奥点点头。她做客服主管这几年，接到的投诉里有三成都是因为这些细节问题。有个客户买了套北欧风的沙发，结果太大了，进不了电梯，最后拆了窗户才运进去。还有人吐槽衣柜设计不合理，放不了他们家的老式樟木箱。
“工期能保证吗？” 这是奥奥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旺季的时候，外地厂家的货经常要等一个多月，客户催得紧，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最多二十天！” 张厂长斩钉截铁地说，“原材料就在仓库里，生产周期最多十五天，加上安装，二十天稳稳的。” 他指了指窗外，“您看，我们的仓库就在隔壁，随时能调货。”
奥奥走到窗边，果然看到隔壁院子里堆着不少木材，用塑料布盖着。她想起上次去那个颗粒板厂家，车间里空荡荡的，老板说原材料都在路上，结果等了一个月都没到货。
“价格方面……” 奥奥拖长了声音，目光落在报价单上，“还能再优惠点吗？我们每个月的量至少有三十套。”
张厂长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奥主管，实不相瞒，这个价已经是成本价了。您也知道，今年木材涨得厉害，人工也贵。” 他沉吟了一下，“这样吧，要是能长期合作，我再让两个点。但有个条件，你们得帮我们做做宣传，毕竟咱们本地品牌，还是得靠口碑。”
奥奥心里暗暗盘算。两个点看似不多，但一年下来也能省不少钱。更重要的是，本地厂家的响应速度快，能省不少麻烦。她想起老板昨天在会上说的话：“咱们要做本地人的生意，就得懂本地人的心。”
“我得回去跟老板商量一下，” 奥奥站起身，“不过张厂长，有件事我得跟您提个醒。”
“您说。” 张厂长一脸诚恳。
“你们车间的安全问题，” 奥奥语气严肃，“消防栓被堵住了，电线也乱拉一气，这太危险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对谁都不好。”
张厂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您放心，都是老工人了，有数。再说了，咱们这行，哪有那么干净利索的。”
奥奥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张厂长不以为然的样子，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心里清楚，这些小厂家为了节省成本，往往会忽视安全问题。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来考察价格和质量的。
走出办公楼，奥奥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鼻腔里的油漆味。阳光正好，几只麻雀在路边的垃圾堆上啄食，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她低头看了看沾满灰尘的凉鞋，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这已经是她跑的第五家厂家了。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现在的疲惫不堪。每家都说自己的产品好，价格低，但车间里的景象却让她越来越心惊。粉尘满天飞，角料到处堆，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乱拉，消防设施更是形同虚设。
“这就是我们每天用的家具的诞生地吗？” 奥奥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她想起自己家里那套花了三万块买的衣柜，每次打开都能闻到淡淡的木头香味。当时销售说那是进口实木，环保等级达到了最高标准。可现在看来，那些话或许只是营销话术而已。
手机响了，是老板打来的。奥奥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小奥啊，张厂长那边怎么样？” 老板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价格确实有优势，比广东那边低不少，” 奥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质量看起来也还行，就是……”
“就是什么？” 老板追问。
“就是车间有点乱，安全措施不太到位，” 奥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有点担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老板的声音：“乱点怕什么？只要东西好，价格低就行。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降成本，不然分店下个月就得关门了。安全问题是他们厂家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奥奥愣住了。她没想到老板会是这个态度。在她印象中，老板一直是个注重细节的人，连展厅里的绿植歪了都会亲自扶正。
“可是老板，万一……”
“没有万一，” 老板打断了她的话，“你再跟张厂长谈谈，争取再降两个点。下周我要看到合同。”
说完，老板就挂了电话。奥奥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有些茫然。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
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木屑和灰尘，迷了她的眼。奥奥赶紧闭上眼睛，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知道是因为沙子进了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远处，张厂长正站在车间门口朝她挥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奥奥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朝着张厂长走去。她知道，不管心里有多少疑虑，她都得完成老板交代的任务。
毕竟，这就是工作。
只是，当她再次走进那个粉尘弥漫的车间时，看着那些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工作的工人，看着那些被随意堆放的易燃材料，她的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样真的可以吗？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答案。或许，也没人知道答案。
下午五点半，奥奥刚把最后一份合同整理好，办公室的灯突然闪了三下。这是德德家居的 “会议信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却比打卡机还要精准。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抽屉里翻出笔记本 ——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本了，前两本的会议纪要都写满了。
“奥主管，这边请。” 行政小妹抱着一摞文件夹匆匆走过，高跟鞋在楼梯上敲出急促的声响。二楼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靠窗的工位空着，粉色的鼠标垫还留在桌面上，旁边压着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
那是林薇的位置。
奥奥的手指在笔记本上顿了顿。早上还看见林薇抱着文件从三楼跑下来，白色的连衣裙沾了块咖啡渍 —— 多半是被老板娘的保温杯蹭到的。现在想想，当时她眼底的红血丝就像蛛网上的露珠，明明摇摇欲坠却偏要硬撑。
“人齐了吧？” 老板推门进来，腋下夹着个皮质笔记本。他扫了眼空着的工位，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下，“林薇今天请假，咱们先开始。奥奥，你先说今天去张厂长那边的情况。”
奥奥翻开笔记本，钢笔尖在纸面洇开个墨点：“上午十点抵达厂区，现场查看了橡胶木柜体的生产流程，报价单已带回。对方承诺环保等级达标，但检测报告存疑。车间存在安全隐患，消防通道堵塞情况严重……”
“这些不重要，” 老板打断她的话，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节奏，“价格能不能再压？张厂长有没有松口？”
“争取到两个点的优惠，但要求我们协助宣传本地口碑。” 奥奥的声音低了些，“不过我还是建议，先核实他们的环保资质。”
“资质资质，天天说资质！” 老板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香奈儿套装，手里把玩着最新款的 LV 手袋，“上个月那批货要是听你的，现在仓库还堆着呢！小奥我跟你说，做生意不能太死板。”
奥奥低下头，没敢接话。她知道老板娘最近心情不太好，自从林薇提了辞职，三楼办公室的气压就低得能拧出水来。听说昨天下午，老板娘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哭了一下午，原因是林薇在朋友圈发了张咖啡馆的照片，配文是 “自由真好”。
“好了好了，开会呢。” 老板打圆场，“小王，你说说今天的客户接待情况。”
设计部的小王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颤音：“今天…… 今天接了三个咨询，两个是关于全屋定制的，还有一个想做榻榻米。报价单发过去了，还没回复。”
“为什么没回复？” 老板娘突然提高了音量，手袋 “啪” 地拍在桌上，“是不是你们设计的方案不行？我早就说过，不要总搞那些花里胡哨的，老百姓就认实木！”
小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紧紧攥着笔，指节都泛白了。奥奥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阵同情。她想起上周的晨会，小王因为说错了一个板材型号，被老板娘当着全公司的面骂了半个小时，最后哭得像个孩子。
“行了，明天我去看看设计方案。” 老板打圆场，“小李，售后那边怎么样？”
售后主管小李清了清嗓子，语气谨慎：“昨天安装的那套衣柜，客户说推拉门有点卡。我让师傅去看了，是轨道进了点木屑，清理干净就好了。”
“怎么会进木屑？” 老板娘又开始发作，“我早就说过，安装完要仔细检查！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客户投诉了吧？影响多不好！”
小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奥奥知道，其实那个客户根本没投诉，是老板娘自己打电话过去 “回访” 时，听客户随口提了一句，就当成了天大的事。
会议还在继续，奥奥却有些走神。她想起林薇昨天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三楼办公室的监控是实时连到老板娘手机上的，连刷五分钟朋友圈都会被约谈。” 当时她还不信，现在看着老板娘时不时瞟向手机的动作，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奥奥，你来说说下周的工作计划。” 老板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奥奥定了定神，语速加快：“周一跟进张厂长那边的合同，周二去仓库盘点库存，周三……”
“等等，” 老板娘突然打断她，“周二为什么要去仓库？上周不是刚盘过吗？”
“因为…… 因为张厂长说可能提前送货。” 奥奥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其实是想借着去仓库的名义，躲开周三下午的 “全员销售培训”—— 说白了就是让大家轮流上台喊口号，谁声音小谁就罚站。
老板娘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行吧，你看着安排。对了，明天早上九点开晨会，别忘了准备上周的工作总结。”
奥奥心里 “咯噔” 一下。她差点忘了，明天是周一。
散会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夕阳把办公室的影子拉得老长。奥奥收拾东西时，发现林薇的工位上多了个纸箱，里面装着她的个人物品。行政小妹正在拍照，说是要发给林薇，让她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
“奥主管，” 行政小妹突然压低声音，“你说林薇会不会后悔啊？听说她新找的工作，工资比这儿低不少呢。”
奥奥望着窗外，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她想起林薇说过的话：“钱重要，但心情更重要。我不想每天上班都像上刑场。”
“也许吧。” 奥奥淡淡地说，心里却有些羡慕林薇的勇气。
回到家，奥奥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连澡都懒得洗。手机 “叮咚” 响了一声，是公司群里的消息，老板娘发了条长语音，大概意思是明天晨会要穿正装，不准迟到。
奥奥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她突然很想知道，张厂长的车间里，那些被随意堆放的木材，会不会也像她们这些打工人一样，渴望着一点喘息的空间。
夜深了，奥奥却毫无睡意。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城市的霓虹闪烁，像一个个模糊的梦。她不知道自己的梦在哪里，只知道明天早上九点，她还要准时出现在公司，对着老板娘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毕竟，这就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