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色黑得早,林家厨房里却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大骨汤在灶上的大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奶白色的泡泡,散发出浓郁醇厚的香气。
案板上,雪白的面团和喷香的胡萝卜猪肉馅儿准备就绪,今晚的主食是孩子们盼了好久的角子(饺子)。
多亏了樊掌柜送的年礼里有精细白面,大人们才舍得在年节前先包一顿解解馋,剩下的可要留到除夕夜团圆饭时享用。
张青樱、郑秀娘带着几个妯娌、侄媳妇围在一起,和面的和面,擀皮儿的擀皮儿,手脚麻利,笑语盈盈。大点的孩子们也洗干净了手,跃跃欲试地准备帮忙。
厨房一角,还放着一板江氏早上刚做好的豆腐,白白嫩嫩,被细心切成均匀的小方块,预备着等会儿放入骨汤里,做一锅暖和鲜美的白菜大骨炖豆腐。
果果穿着小红袄,像个吉祥的年画娃娃,在大人腿边好奇地转来转去。她一会儿看看那盆粉嘟嘟、香喷喷的饺子馅,一会儿又瞅瞅那板方方正正、白白胖胖的豆腐块。小脑袋里,那浩瀚的美食图库仿佛被“豆腐”和“馅料”这两个关键词触发,飞速地翻动起来。
忽然,她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噔噔噔跑到张青樱身边,扯着娘的衣角,仰起小脸:“娘亲,做豆腐盒子!”
“豆腐盒子?”张青樱停下擀皮的动作,疑惑地低头看她,“什么豆腐盒子?”
果果努力组织着语言,小手指先指向饺子馅,又指向豆腐块:“把肉肉菜菜,装到豆腐里啊!就像……就像爹爹把钱钱装进盒子里!”她想起爹爹把卖菜得来的铜钱交给娘亲,娘亲珍重地放进一个四方形小木匣收好的情景。
见娘亲还是不太明白,果果有点着急。她踮起脚,努力够到案台边,拿起自己喝汤的小木勺,对准一块豆腐的中心就挖了下去。一小块白玉般的豆腐被轻松挖出,豆腐中央顿时出现了一个小巧的凹坑。
“看!豆腐盒子!”果果举着那勺豆腐,兴奋地展示她的“杰作”。然后,她把这勺豆腐倒进旁边的饺子馅里,又舀起一小勺肉馅,小心翼翼地填进那个豆腐凹坑里,还用勺子背轻轻拍了几下,压实抹平。她记得娘亲把钱放进盒子盖好后还拍了拍盖子的。
“装好了!”她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众人,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厨房里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讶地看着果果这一系列操作。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江氏。她看着那被填入肉馅的豆腐块,眼睛越来越亮,脱口而出:“妙啊!这法子妙!把豆腐中间挖空,酿入馅料!这……这做成煎豆腐,或者也放到汤里煮,样子好看,滋味肯定也更丰富了!”
爽利的孙氏立刻接口,思维已经跳到了调味上:“煎!煎着吃肯定香!外头煎得金黄酥脆,里头馅料鲜嫩多汁!到时候淋上我调的那酸辣汁子,就跟拍胡瓜那个一样,肯定带劲!”
张青樱这才完全明白过来,看着女儿又是惊喜又是骄傲,一把将果果抱起来:“哎呦,娘的果果这小脑袋瓜里,怎么总有这么多新奇主意!这‘豆腐盒子’真好!”
说干就干。江氏立刻接手,她刀工好,负责将剩下的豆腐块一一挖出“小盒子”。孙氏则兴致勃勃地去调她所说的酸辣汁。孩子们觉得有趣,也抢着帮忙填馅儿。不一会儿,一块块酿好馅料的“豆腐盒子”就整齐地码放在了案台上。
两种做法同时进行。一部分豆腐盒子被轻轻滑入翻滚着白菜和硕大猪骨的奶白汤中,慢火咕嘟。另一部分则下了油锅,刺啦一声,香气瞬间爆开,煎得两面金黄酥脆,再淋上孙氏特调的酸辣汁,撒上一把小葱花,色香味诱人至极。
当晚的饭桌格外丰盛。除了主打的角子和两大盘风格迥异的豆腐盒子,还有各色小菜。那煎香的豆腐盒子一口咬下,外酥里嫩,肉汁混合着豆香,再裹上酸辣鲜香的料汁,口感层次丰富得让人拍案叫绝。而那汤锅里煮的豆腐盒子,吸饱了骨汤的精华,口感软嫩滑烫,又是另一番鲜美风味。
一家人吃得赞不绝口,纷纷夸赞果果的奇思妙想和江氏、孙氏的好手艺。江氏看着自己的豆腐被如此匠心独具地烹制,受到全家欢迎,脸上一直带着腼腆而幸福的笑容。
正当饭厅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时,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离门最近的林文松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老人,正是村里的黄豆爷爷。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脸上被寒风吹得发红,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期盼。
“文松啊,打扰你们吃饭了。”黄豆爷爷有些不好意思,“老族长和文柏里正歇下了吗?我有点事,想找他们商量商量。”
林文柏闻声已从饭厅出来,忙将老人让进屋里:“黄叔,快请进,屋里暖和。我们正吃饭呢,您吃过了没?没吃一起用点?”
黄豆爷爷连连摆手:“吃过了吃过了,你们吃,我等会儿就成。”
林守业也发话了:“老二,给黄老弟拿个碗筷,添个座。有啥事,边吃边说吧,都不是外人。”
黄豆爷爷推辞不过,只好拘谨地坐下。林文柏给他夹了一个煎得金黄的豆腐盒子:“黄叔,您来得正好,尝尝这个,家里刚琢磨出来的新吃食,用的就是咱村种出来的大豆做成的好豆腐!”
黄豆爷爷道了声谢,小心地咬了一口。只一瞬间,他的眼睛就瞪大了!
那奇妙的口感和复合的滋味,完全颠覆了他几十年来对豆腐吃法的认知!
他细细咀嚼,感受着豆香、肉香、料汁香在口中融合爆炸,半晌,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惊叹道:“这……这是豆腐?这……这真是神了!咋想出来的?这味道……这味道拿到京城的大酒楼都绝不丢份儿!”
林文柏笑着指了指正埋头啃角子的果果:“是我那小侄女果果,孩子家贪玩想出来的点子。”
黄豆爷爷看向果果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惊异和赞叹。
感慨过后,黄豆爷爷放下筷子,神色重新变得郑重起来:“老族长,文柏里正,不瞒您二位,我今儿来,就是为这豆腐的事。”
他搓了搓手,有些激动,“托村里的福,用了这新豆种,俺家这豆腐坊最近生意红火得不得了!我这把老骨头,好像又找回当年刚学手艺时的那股心气了!我就想啊,不能光看着眼前这点热闹,想来请教请教您二位,开春后,俺家这豆腐作坊,该怎么走,才能把这好势头延续下去,真正把这‘平华豆腐’的名号打响?”
老族长林守业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黄老弟,你有这份心,好事。咱们庄稼人,手艺是根,诚信是本。不管以后路子怎么走,这豆腐的品性不能变,给乡亲们做的每一板豆腐,都得对得起良心。就像咱村种的菜,品性好了,不愁没人认。”
林文柏接过话头,思路清晰:“黄叔,我爹说得是根本。具体来说,我看有三步:第一,开春您家地里全都换上这新豆种,种子的事村里帮您想着,务必保证原料是最好的。第二,您这手艺是祖传的宝贝,以后也可以像今天这‘豆腐盒子’一样,琢磨些新花样,比如五香的、熏干的,哪怕就一两种,也是个新鲜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销路,年后我们去与会仙楼的樊掌柜谈新一年的契约时,会把咱村的豆腐也作为一样新品推荐给他。只要品质稳定,不愁卖不上价!”
黄豆爷爷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但又有丝犹豫:“这……这当然好!可是……这豆子是好,但毕竟是村里给的种,这好处都让俺家占了……”
林文柏笑着摆手:“黄叔,您这话就见外了。咱们平华村要富,不是一家富,是大家伙一起富。您把豆腐做好了,名声打出去了,需要的好豆子就越多,到时候乡亲们种豆子不也能多份收入?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您就先以您家的作坊干着,若是以后规模真做大了,咱们再商量是不是用村里合作社的法子,大家一起入股,扩大生产,那是后话。”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黄豆爷爷的顾虑,他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猛地站起来:“好!好!有老族长和里正这话,我这心里就亮堂了!踏实了!您二位放心,我老黄家一定把豆腐做好,绝不辜负村里的期望!明年,您就瞧好吧!”
送走了满怀干劲与希望的黄豆爷爷,林家的饭厅里重新恢复了热闹。大家的话题自然围绕着豆腐坊、豆子种植、未来的好光景展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窗外寒风依旧,屋内却暖意融融,豆香、肉香、笑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平华村最朴实也最动人的年节序曲。
果果早已吃饱,依偎在娘亲怀里,打着小哈欠,听着大人们关于未来的讨论,眼皮渐渐沉了下去。她或许还不完全明白那些规划的意义,但她知道,家里做的豆腐盒子很好吃,大家都很开心。
这就足够了。至于明年那漫山遍野的大豆和飘香更远的“平华豆腐”,都将在这份温暖的希望中,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