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小小的、从故纸堆里飘落的便签纸,轻飘飘地躺在江澈的手心,却像一块从西伯利亚冰原上切割下来的、带着万年寒气的玄冰。
【他看的,从来不是花。】
【他看的,是你。】
字迹工整,干净,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偏执。
是许知远的字。
一句来自三年前的、冰冷的警告,穿透了时间的迷雾,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江澈的耳蜗。
办公室里那嘈杂的、属于活人世界的声响,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离了。同事们压低声音的交谈,键盘的敲击声,打印机工作的嗡鸣……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江澈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掌心那方寸之间的苍白。
他感觉心脏像一只被攥住的鸟,在肋骨后疯狂扑腾,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看的,是你。
是你。
是你。
这三个字,像一个无限循环的魔咒,在他脑子里疯狂回响,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盆半死不活的鬼兰,那句“三十七度的温水”,那份五千字的报告,那个关于“浸盆”与“换盆”的路线之争……所有他自以为已经看透的迷局,在这一刻,被这行字彻底推翻,然后重组成一个更加恐怖、更加荒诞的形状。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最多也是个被神仙选中的棋子。
现在他才明白,他根本不是棋子。
他是那张被两位顶级高手用来对弈的棋盘。
陈森林的每一次落子,许知远的每一次预判,最终都砸在他的身上。
他内心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在经历了短暂的石化后,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他只是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然后走到一面看不见的墙壁前,开始用一种极有节奏感的、不快不慢的频率,用头撞墙。
一下,一下,又一下。
表情麻木,眼神空洞。
“完了,这回真芭比q了。我以为是宫斗剧,结果是恐怖片。我以为我是来摸鱼的,结果我是来当祭品的。”
脑海里,那冰冷的机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尖锐地响起。
【警告!警告!宿主的核心存在价值已被重新定义!您已从“工具人(洛阳铲)”、“观赏性宠物(皇家花匠)”成功晋升为“核心实验观察对象(小白鼠)”!】
【系统正在为您规划全新的职业发展路径……路径规划失败!失败原因:您的存在已超出“摸鱼”范畴,进入“献祭”流程。】
【紧急发布S+++级生存任务:[伪装成一块合格的棋盘]。】
【任务目标:在不被执棋者发现您已经知晓自己是棋盘的前提下,完美承载并反馈每一次落子。请努力表现出木质的坚韧、石质的沉稳以及玉质的温润。】
【任务奖励:解锁终极被动技能【一块好木头】。效果:当您被领导当成木头时,有极小概率真的变成一块木头,从而免疫一切精神攻击。】
【任务惩罚:被执棋者发现后,您将被做成一副跳棋。】
“我跳你二大爷!”江澈在心里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狗系统给活活气死。
他猛地回过神,手心一紧,将那张要命的纸条死死攥成一团。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还在用那种敬畏中带着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他不能有任何异常。
他缓缓地,将手收回,装作整理王翰那些书的样子,将那个小小的纸团,塞进了最底下的一本《史记》的夹缝里。
然后,他站起身,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走向了茶水间。
他需要一个没有人的空间,哪怕只有一分钟。
茶水间里空无一人。
江澈反手锁上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摊开手,看着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团,毫不犹豫地将它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了几下,然后就着水龙头里的凉水,狠狠咽了下去。
纸张的味道,苦涩,粗糙,像在咀嚼一段腐朽的命运。
他要让这个秘密,烂在自己的肚子里,永不见天日。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稍微安分了一点。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惊惶的自己,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笑得比哭还难看。
回到座位上,那一大箱子来自王翰的“遗产”,像一口小小的棺材,摆在他的脚边,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那个“喝茶看报,安全退休”的梦想,已经被装进了这口棺材,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他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怎么摸鱼,而是怎么活下去。
活在一个把你当成实验对象、并且随时准备把你做成跳棋的领导手下。
电脑右下角,刘敏的头像又开始闪动。
【哟,王翰的“传国玉玺”都到手了?感觉如何,江太子?是不是已经开始考虑什么时候登基了?】
江澈看着那行字,第一次没有心情跟她斗嘴。
他敲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回了一个句号。
【。】
那边沉默了几秒,显然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被吓到了?王翰那点家底,不至于吧?还是说……主任又给你出什么新花样了?】
刘敏的嗅觉,敏锐得像一只猎犬。
江澈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敲下一行字。
【没什么,只是觉得,历史太重了,有点压手。】
这是一个完美的、带着几分文青式感伤的借口。
刘敏那边发来一个“你继续装”的表情包,但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
【行吧,我们多愁善感的江大才子。晚上有空没?姐请你吃饭,给你压压惊。】
【再说吧。】
江澈关掉聊天框,感觉自己应付完这一轮试探,已经耗尽了全部心力。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那箱书上。
既然是王翰的“半辈子心血”,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他一本一本地往外搬,动作很慢,很仔细。
《明史》、《宋史》、《旧唐书》……
全是些正史,枯燥,厚重。
王翰这个搞办公室政治的,居然好这口?
江澈一本本地翻看着,希望能从里面找到第二个、第三个许知远留下的纸条。
但他失望了。
除了扉页上王翰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一些用红笔画下的批注,再无他物。
那些批注,大多是关于权谋斗争和帝王心术的。
“景泰帝易储,失大义,终致夺门之变,可见人心不足,当以雷霆镇之。”
“张居正之败,非败于政,乃败于势。势去,则人亡政息,可叹。”
字里行间,充满了王翰那种自以为是的、格局狭小的权谋观。
江澈摇了摇头,把书一本本码放在桌角。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价值。
他需要的不是屠龙术,是求生术。
临近下班,办公室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
江澈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开溜。他今天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他刚把包背上,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
陈森林从里面走了出来。
江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目不斜视,低着头,假装在锁抽屉,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陈森林的动向。
陈森林没有看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穿过办公区,准备离开。
办公室里的人,都恭敬地站起身。
“主任慢走。”
“主任再见。”
陈森林微笑着点头回应,步履平稳。
就在江澈以为自己今天能侥幸逃过一劫时,陈森林的脚步,在路过他座位的时候,停了下来。
江澈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的微笑。
“主任?”
陈森林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江澈的脸上,也没有落在他桌上那个标志性的浇水壶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江澈脚边,那个装满了史书的纸箱上。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江澈的心上。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目光终于从那箱书上,移到了江澈的脸上。
“但有时候,看多了历史,人,就容易活在过去。”
“你说呢,江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