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声“呵”,极轻,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庭院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丝温情与平静。
姜云抚摸着糜环发顶的手,倏然僵住。
怀里刚刚止住抽噎的小姑娘也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恐惧,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个方向,只有一个院落。
一个被数名亲兵“保护”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的,独立的院落。
袁瑶。
姜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今夜这场连环的审判,终究还是迎来了它最傲慢,也最淬毒的终章。
与此同时,在那座被月光镀上一层清冷银边的院落里,袁瑶正凭窗而立。
她没有点灯,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色勾勒出她窈窕而孤高的剪影。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将庭院里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从甄姬那哀怨的《长门赋》响起,到蔡文姬端着那杯苦茶无声离去,再到糜环这个蠢丫头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最后是姜云那番手忙脚乱、笨拙不堪的安慰……她一幕不落地,全都看完了。
看得她想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
那一声轻笑,是她今夜对这场闹剧唯一的,也是最精准的评语。
伪君子。
她在心里,用一种近乎刻毒的快意,咀嚼着这三个字。
果然是个伪君-子。一个将花言巧语和虚情假意运用到炉火纯青地步的,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的目光穿过夜色,落在那个正低头安抚着怀中小姑娘的男人身上。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温和而耐心,动作轻柔,言语恳切,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可袁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她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同样是在这个窗口,听到的那场发生在姜云和孙尚香之间的“议亲”。
“神木配凤凰,天作之合。”
“以江东气运相托,许你为妻。”
何其宏大的手笔,何其诱人的筹码。这个男人,前脚刚与江东郡主议定了关乎天下气运的联姻,后脚就能抱着另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信誓旦旦地许下“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会一直在”的诺言。
他不觉得分裂吗?
袁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他当然不觉得。因为在他这种人看来,女人,不过是用来点缀权势的玩物,是用来巩固地位的棋子。无论是出身高贵的甄姬,满腹才华的蔡文姬,还是家财万贯的糜环,亦或是手握江东兵权的孙尚香,在他眼中,恐怕都只是不同功用的藏品罢了。
他用温柔和深情织成一张大网,将这些愚蠢的女人一个个网罗进来,榨取她们身上的价值。对甄姬,他给予“女主人”的虚名,换来她死心塌地的操持家务;对蔡文姬,他给予“知音”的尊重,换来她名满天下的才气为他装点门面;对糜环,他给予“兄长”的宠溺,换来糜家源源不断的钱粮支持。
如今,他又想用一个“夫君”的名分,去套牢江东那头桀骜不驯的母老虎。
何其精妙的算计,何其无耻的嘴脸!
袁瑶甚至能想象出,若不是自己袁家已败,若不是自己如今只是个被软禁的阶下囚,恐怕这个男人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付自己。他会说什么?是会赞美她血统的高贵,还是会追忆她父亲袁术昔日的荣光,然后许诺帮她重振袁氏门楣,以此来换取她心甘情愿的臣服?
想到这里,她心中那份鄙夷愈发浓烈。
她从小在父亲的宫苑中长大,见过的男人车载斗量。那些围绕在父亲身边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哪个不是口蜜腹剑?可他们,至少还坦荡些,将欲望和算计摆在脸上。
而姜云,却偏偏要给自己的野心,披上一层“情深义重”的画皮。
这才是最让她不齿的地方。
她看着庭院中,那个叫糜环的丫头终于不再哭了,像只找到了依靠的猫儿,乖顺地靠在姜云怀里。而姜云,则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多好的一场戏啊。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袁瑶缓缓地收回目光,转身走回屋内。房间里很空旷,也很精致,甄姬将这里打理得很好,所有用度都未曾亏待她。可这精致的房间,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她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
她看不起甄姬,觉得她空有美貌与出身,却自甘堕落,为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活成了男人的附庸。
她也看不起蔡文姬,觉得她所谓的才情,不过是无病呻吟,只会用眼泪和苦茶博取同情,可悲又可怜。
她更看不起糜环,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女,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至于那个孙尚香,一个把刀剑挂在嘴边的粗鄙武妇,竟也学着那些世家女子,玩起了以身相许的把戏,更是可笑。
这一屋子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蠢货。全都被那个叫姜云的伪君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生出一种病态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佛只有她,才是那个立于云端,看穿了一切的清醒者。
可……
为什么。
为什么在那份鄙夷和快意的最深处,却又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楚,正不受控制地,悄然蔓延。
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自己珍藏在匣子里,却又因其不够华美而一直不屑一顾的珠花,平日里看都懒得看一眼。可当看到别的女孩把它戴在头上,视若珍宝地向众人炫耀时,心里却会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与不甘。
不是因为喜欢那珠花。
而是因为,那是“我的东西”。
她袁瑶,曾经是大汉最尊贵,也是唯一的女“储君”,是父亲袁术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全天下的男人,在她眼中都该是仰望她、臣服于她的存在。
可现在呢?
她被囚禁于此,像一件战利品。而那个将她囚禁起来的男人,那个她打心底里鄙夷的伪君子,却被一群她同样看不起的女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着。
她们可以为他弹琴,可以为他煮茶,可以对他哭,对他闹,可以用尽各种方式,去争夺他那份虚伪的宠爱。
而她呢?
她只能站在这冰冷的窗后,做一个旁观者。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一声轻笑,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们,也提醒自己——她袁瑶,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究竟是一种清醒,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悲哀?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猛地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优越感,瞬间出现了裂痕。
烦躁。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无法掌控自己情绪,甚至开始看不懂自己内心的感觉。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袁瑶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
她再次走到窗边,看向庭院。糜环已经被姜云扶着站了起来,小姑娘低着头,还在用袖子擦着眼睛。姜云似乎在低声对她说着什么,然后指了指她的房间,示意她回去休息。
糜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庭院里,又只剩下姜云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回屋,而是抬起头,精准地,朝袁瑶所在的这个窗口,望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深沉的夜色中,无声地交汇。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袁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平静,深邃,像一口古井,不起波澜,却仿佛能将她所有的心思都吸进去。
袁瑶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影,重新隐没于窗后的黑暗之中。
做完这个动作,她才反应过来,随即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怕什么?
她为什么要躲?
该感到心虚的,难道不是他那个卑劣的伪君子吗?
可身体的反应,却比理智更快。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完全看不懂这个被她鄙夷了无数次的男人。他究竟是如她所想,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还是……另有她所不能理解的一面?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愿去想。
她只知道,今夜过后,她对这个男人的厌恶与鄙夷,又加深了一层。只是在这份厌恶之中,似乎还混杂了一些别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
庭院中,姜云收回了目光。
他当然知道袁瑶在看。那声冷笑,就是她递过来的一封战书,充满了挑衅与不屑。
对于这位前朝“长公主”,姜云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甄姬的怨,他可以用时间去化解。蔡文姬的苦,他可以用温情去弥补。糜环的泪,他可以用承诺去安抚。
可袁瑶的刺,他却无从下手。
那是一个骨子里就刻着骄傲与偏见的女人,她的世界,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就像一株带毒的曼陀罗,美丽,高傲,且致命。你碰不得,也惹不起。
他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身心俱疲。
今夜,他像一个拙劣的裱糊匠,眼看着自己亲手搭建起来的,那座名为“后院和谐”的纸房子,处处起火,四面漏风。他疲于奔命,拆了东墙补西墙,结果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这样下去不行。
他看着那轮已经西斜的残月,感受着深夜那深入骨髓的凉意,一个念头,在他那被搅成一团乱麻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堵不如疏。
这些女人的不安、委屈、嫉妒、鄙夷,归根结底,都源于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孙尚香,以及她带来的那份联姻的密信。
不把这个最大的火源掐灭,他今晚就算把嘴皮子磨破,把膝盖跪碎,也别想睡一个安稳觉。
而且,火势一旦蔓延开来,烧掉的,恐怕就不只是他的后院了。
想到这里,姜云的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而坚定。他不再犹豫,整理了一下被糜环哭得有些褶皱的衣衫,然后迈开脚步,朝着一个与自己书房截然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里,是刘备为孙尚香安排的客院。
他决定了,有些事,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