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座城市。天际尽头偶尔滚过沉闷的雷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雨,终于下来了,不是淅淅沥沥的温柔,而是瓢泼般的倾泻,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也砸在沈清辞单薄的脊背上。
她站在一栋奢华别墅的雕花铁门外,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雕像。三年了,整整一千多个日夜,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这个曾被她视为“家”的地方,如今却像一头蛰伏在雨夜中的巨兽,散发着冰冷而陌生的气息。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早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行李袋,边角已经磨损,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三年的全部痕迹。
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发梢滑落,流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滴进眼中,一片模糊。她抬手,用冰凉的手指抹去脸上的水渍,露出的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明亮如星子,如今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微弱的渴望。
铁门内的别墅,灯火通明。温暖的、橘黄色的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透出来,与门外这片冰冷的雨夜形成残酷的对比。依稀可以看到客厅里晃动的模糊人影,还有……散落在地毯上的、色彩鲜艳的儿童玩具。
宝宝的玩具……
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那尖锐的疼痛,比狱中任何一次欺辱和殴打都要深刻,瞬间击穿了她用三年磨难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冷漠外壳。
她的孩子。她在那个人间炼狱里,拼尽半条性命生下的孩子。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眼,没来得及听他哭一声,就被顾家的人强行抱走。只留下一句冰冷的承诺:“安心待着,孩子,顾家会抚养。”
安心?他们夺走了她的骨肉,让她如何安心?
这三年,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她的孩子。现在,她出来了,提前半年,因为她在里面“表现良好”,也因为……她用自己的方式,换来了一丝喘息之机。代价是手臂上那一道道狰狞的、为了在群狼环伺中守住清白而自残留下的疤痕。
雨水很冷,但想起那些疤痕带来的灼痛和屈辱,沈清辞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强迫自己站直。清冷的面容在雨水中更显苍白,却有一种不容摧折的坚韧。
她抬起沉重的手臂,按响了门铃。清脆的铃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空洞的心上。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一个世纪。每一秒,她都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混杂着雨声,擂鼓一般。
门开了。
一股暖融融的、带着高级香薰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与门外的湿冷形成强烈反差。然而,站在门内的,却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一张面孔。
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女人,慵懒地倚在门框上。浴袍的带子系得松松垮垮,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她湿漉漉的卷发随意披散着,发梢还在滴水,脸上带着沐浴后的红晕,和一丝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轻蔑的笑意。
是林薇薇,当下最炙手可可热的女星,也是……这几年与顾北辰名字纠缠最紧的女人。
沈清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林薇薇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上到下,将门口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打量了个遍。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转化为浓浓的嘲讽和胜利者的优越感。
“哟,我当是谁呢?”林薇薇的声音娇媚,带着一丝刻意的拖长,“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调香师,沈清辞小姐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把“出来了”三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意的暗示。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让林薇薇感到一丝不适,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客厅深处传来,像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空气。
“谁让你挡在门口的?”
顾北辰。
他穿着黑色的丝质睡袍,身形挺拔,迈着从容的步子走了过来。即使是在家中,他的气场也强大得令人窒息。三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更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冷峻和深沉。只是那双看向沈清辞的眼睛,比三年前更加冰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情。
他的目光掠过林薇薇,最后定格在沈清辞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北辰,”林薇薇立刻转身,像没有骨头似的软软靠向顾北辰,声音甜得发腻,“是沈小姐回来了呢。你看她……淋得真可怜。”
顾北辰没有推开她,任由她靠着,他的视线始终锁在沈清辞苍白的脸上,语气淡漠得像在吩咐一个陌生人:“还愣着干什么?滚去一楼客房。别站在这里,脏了我的地方。”
脏了他的地方。
简简单单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清辞千疮百孔的心。为爱顶罪?多么可笑的自我感动。在他眼里,她大概从来就只是一个可以利用、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现在,这个物件从肮脏的地方回来了,自然也带着肮脏的气息。
沈清辞低下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没有争辩,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受伤的表情。三年的牢狱生涯,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和情绪外露的习惯。
她只是默默地弯腰,提起了脚边那个破旧的行李袋。
就在她低头弯腰的瞬间,视线不可避免地再次扫过客厅。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靠近沙发的地毯上,散落着几个柔软的布偶,还有一个色彩鲜艳的、婴儿手抓的摇铃。
她的宝宝……曾经在这里玩耍过吗?
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拎着行李袋,像个幽灵一样,沉默地、顺从地朝着顾北辰所指的、一楼客房的方向走去。经过顾北辰和林薇薇身边时,她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相似的、昂贵的沐浴露和香水混合的味道,那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身后,传来林薇薇娇滴滴的抱怨声:“北辰,她怎么回来了嘛……真扫兴。我们的约会……”
然后是顾北辰淡漠的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不用管她。”
“砰”的一声轻响,客房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温暖却让她如坠冰窟的世界。
门内,是另一片冰冷。
客房显然久无人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再无一物。比起客厅的奢华,这里简陋得像佣人的房间。
沈清辞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她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被抽干了。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厉鬼在哭嚎。
冰冷和潮湿包裹着她,但都比不上心里的寒意。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哭泣,只是身体对极致寒冷和疲惫的本能反应。眼泪,早在三年里流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她终于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点燃烧的鬼火。
她慢慢地、艰难地抬起手臂,颤抖着手指,一颗颗解开那件湿透外套的纽扣,然后是将里面同样湿透的、单薄衬衫的袖子,一点点卷上去。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她手臂上那一道道交错狰狞的疤痕。有些已经淡化,有些还带着粉红的新肉,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爬在她原本光洁白皙的皮肤上。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夜晚的恐惧和挣扎,都是一次以自毁为代价的坚守。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一个容貌出众却无依无靠的女人,就是一块肥肉。她只能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毁掉自己的容貌,吓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守住那点可怜的自尊,或者说,守住……或许有一天还能见到儿子的渺茫希望。
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触感冰凉而粗糙。没有想象中的悲恸,她的眼神反而在触摸这些伤痕的过程中,一点点变得坚定,变得冰冷。
顾北辰的冷漠,林薇薇的挑衅,这栋别墅的奢华……这一切,都不再能轻易地刺痛她了。她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眼泪,也像她必须踏过的荆棘之路。
嘴唇轻轻开合,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宝宝,妈妈回来了。”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妈妈一定会……找到你。”
雨,还在下。夜,正漫长。但归来者的眼中,已燃起永不熄灭的复仇与寻子的火焰。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