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船的船头刚靠上江滩,陈墨便踏上了跳板。甲板上堆着的染料箱尚未启封,他抬手示意,胡万三立刻命人取来铁撬。箱盖掀开,苏木与靛蓝的色泽在日光下泛出沉稳的光晕,研磨机的铜轴转动顺畅,无一丝锈迹。
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有人踮脚张望,有人低声议论。陈墨不发一语,只将手探入染料箱底,捻起一撮粉末,指尖搓动,细粒滑而不涩。他点头,胡万三随即高声报出:“苏木三百担,靛蓝二百担,研磨机六台,全数入库合作社西仓!”
话音未落,远处尘土扬起,三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工匠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码头……周记的人带了行会令旗,说若再卸货,便砸了江滩棚子。”
陈墨将染料放回箱中,拍去手上的粉末。“那就记一笔——周记拒收南洋货,陈氏自建仓储,公开验货,百姓为证。”他转向胡万三,“账册登明,每一担货,每一文运费,挂于棚前。”
胡万三应声而去。陈墨又召来工匠头领,将三倍工钱的契约定下,亲手盖印。有人仍迟疑,他只说一句:“他们不让走正门,我们就自己开大门。码头要建,店更要开。”
次日辰时,合作社中心外已围满人。专卖店的门框尚未立稳,横幅却已高悬——“金穗品质,普惠万家”。苏婉娘立于店前,身后木架上挂着成本公示板,墨字清晰:生丝每匹四百文,染料耗材一百二十文,工匠工钱每日三升米,运输耗牛力折银三十文。
一名老者挤上前,指着“烟雨绫”边角料制成的赠品香囊:“这真是你们自己染的?坊间都说你们用药渣熬汁,穿了会烂皮。”
苏婉娘不答,只取来一匹素缎,剪下一角,投入盛水的陶盆。片刻后捞出,水色清透无染。“若用药渣,浸水即出浊。诸位可自验。”
人群骚动。有人伸手试水,有人传看丝纹。忽有一妇人颤声问:“这丝……能织得牢吗?我男人前年织沈家的货,丝里掺麻,手一拉就断,被扣了半年工钱。”
苏婉娘点头:“今日起,凡购素缎者,可凭布头换三斤金穗米。若丝质不均,任你拆验,退一赔三。”
话音刚落,人群轰然涌动。前百名顾客领到香囊,内里磷粉微光隐约可见,孩童举着香囊嬉笑追逐,称是“会发光的护身符”。
江南七家商行的掌柜在楼阁上看得清楚。当夜,云锦价格骤降至十倍市价,告示贴满街巷:“真品稀缺,惜售存珍。”同时,流言四起,称陈氏丝绸以劣丝充好,染料含毒,穿者三日内必生红疹。
第三日清晨,陈墨命人将横幅更换:“真丝不贱卖,良工不亏本。”店内价格纹丝未动。
午后,胡万三急步而来,手中账册翻至兑换页:“以粮换丝的农户已超八百户,粮仓出米逾两千石。但……”他压低声音,“其中有近百人,连日兑换,且皆来自李府旧田一带,领米量远超自用。”
陈墨接过账册,指尖划过一行行记录。他未语,只将账册翻至副页,取出朱笔,在“李府旧田”四字旁画了一个圈。
当夜,楚红袖潜出庄园,带两名精干伙计,扮作挑夫混入李府佃户聚居的北柳巷。他们蹲守两日,见数名农户将换得的素缎藏入草筐,趁夜送往城西一处废弃油坊。
油坊内,果然有沈家管事坐镇,正清点成匹的陈氏素缎。一名账房低声报数:“今日收进六十二匹,转手可卖八百文,净赚三成。”
楚红袖退回庄园,将所见报与陈墨。他坐在灯下,正翻看南洋货船的最终清点单。听到汇报,他合上账册,取出腰牌,从夹层中抽出一张薄纸,是南洋商队的供货契约副本。
“他们想套低价丝转卖牟利?”他问。
“正是。”胡万三道,“若放任不管,我们等于在补贴对手的库存。”
陈墨将契约副本铺开,用镇纸压住四角。“不放任。但也不追。”
“那……”
“明日起,兑换规则改。”他提笔写下,“每户限兑一匹,凭户籍印押,三日内不得转手。违者,三年内不得参与合作社任何交易。”
胡万三一怔:“那……粮仓的米岂不是压住了?”
“压不住。”陈墨道,“我们不靠他们来消化库存。”
次日,专卖店外公告更新。百姓议论纷纷,有人叫好,称防了投机;也有人不满,觉得限制太多。但更多人仍排起长队,只为买一匹“看得见成本”的素缎。
七家商行见状,第四日清晨联合发令:全线降价,云锦、锦缎、绫罗,一律五成市价抛售,限期三日。
消息传开,市面震动。有商户观望,有百姓迟疑。陈氏店内客流微减。
傍晚,陈墨召集众人于书房。他将新规则的执行数据摊开:“两日间,有效兑换四百三十七户,无一违规。黑市收丝价已从八百文跌至六百。”
“他们降价,我们若不跟,百姓会觉得我们虚高。”苏婉娘道。
“那就让他们降。”陈墨道,“我们不降价,但加赠品。”
“什么?”
“每购一匹素缎,送一包金穗稻种。”他抬眼,“附说明:此种种于贫瘠田,亩产不低于三石。”
胡万三猛地抬头:“这……这是把粮种当赠品?”
“正是。”陈墨道,“他们卖的是布,我们卖的是活路。百姓买回去,今年种稻,明年织丝,后年还能来换新缎。他们卖完就没了,我们越卖越多。”
苏婉娘怔住,随即展颜:“金穗稻是信得过的。多少人靠它熬过荒年。如今拿它配丝绸……反差太大,反而让人记牢。”
三日后,七家商行的降价令悄然取消。市面传言再起,却已变味:“陈氏的丝,穿得久,还能换粮种,划算。”“我表妹换了种,种下去,真没倒伏。”
专卖店门前,一名老农捧着稻种袋,蹲在墙角细细查看。他衣袖磨破,手指粗糙,却将种子一颗颗摊在掌心,仿佛在数命根。
苏婉娘路过,驻足片刻。老农抬头,声音沙哑:“这……真是金穗稻?”
她点头。
老农忽然眼眶发红:“我种了三十年丝,年年被压价,被克扣。去年……我女人就为了一匹好丝,去沈家做工,摔死在染坊……”他攥紧种子,“这回,我想自己织,自己卖。”
苏婉娘无言,只从怀中取出一枚新制的织唛,绣着“金穗素缎”四字,轻轻放入老人手中。
老人颤抖着收下,揣进怀里,像藏一件传家宝。
当夜,胡万三呈上最新账报:专卖店三日营收突破三千贯,合作社粮仓出米四千石,丝料消耗达总库存三成。而江南七家,已有两家传出资金吃紧的消息。
陈墨在账册上画下最后一笔,抬头问:“码头动工了吗?”
“今日已打下第一根桩。”胡万三道,“工匠说,不出二十日,可泊两艘大船。”
陈墨起身,走到窗前。远处,合作社的灯火连成一片,专卖店的横幅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他取出腰牌,打开夹层,将南洋货船清点单中那枚蜡丸取出。蜡丸已被拆开,内里是一小片薄绢,上写一行细字:“泉州装船,沈记监工。”
他将薄绢投入灯焰。火光一闪,字迹蜷缩成灰。
次日清晨,专卖店外排起长队。一名妇人抱着孩子,手中攥着户籍印押,反复核对兑换凭证。孩子伸出小手,指着店内悬挂的稻种赠品袋,咿呀叫着。
苏婉娘亲自迎客,接过凭证验看。妇人紧张地问:“真的……能换到吗?”
苏婉娘点头,正要说话,忽见胡万三快步走来,脸色凝重。
“怎么了?”她问。
胡万三压低声音:“北柳巷的油坊……昨夜被人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