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阴雨将霍格沃茨的每一块石头都浸润得颜色深浓,空气里总弥漫着泥土和潮湿落叶的气息。如今天空终于慷慨地放晴,秋日阳光不再酷烈,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地,懒洋洋地洒落下来,温暖着城堡的塔楼、场地的草坪,以及那片广袤的、在阳光下由墨绿转为碎金闪烁的黑湖湖面。微风拂过,带来远处禁林边缘植物干燥的沙沙声,和湖面清冽的水汽。
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难以待在阴冷的地窖里。莱尔兰纳下午刚好没有课程安排,便带着诺克斯出来散步。
巨大的黑狗似乎也被这难得的阳光和自由所感染,表现出不同往日的兴奋。它不再是那个沉稳地跟在莱尔兰纳脚边、目光警惕的护卫,而是在湖边干燥柔软的草地上尽情撒欢。它有力的四肢舒展开,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奔跑、急停,然后毫无征兆地在草地上打几个滚,沾了一身的草屑。
它时不时冲回莱尔兰纳身边,不是用脑袋蹭,就是用它湿凉的鼻子用力顶一顶莱尔兰纳垂着的手,喉咙里发出短促而快活的呜咽,尾巴像根旗杆似的笔直竖起,剧烈摇晃着,然后又猛地转身,朝着想象中的目标——或许是一只低飞的甲虫,或许只是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冲刺过去。
莱尔兰纳看着它这异乎寻常的活泼劲儿,异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平时的诺克斯虽然对他亲昵,但更多是一种带着守护意味的沉稳,很少见到它如此……像一只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大型犬。
这疑惑像水面上的涟漪,轻轻漾开,又很快消散。他没有深究,只是将这归因于好天气对生物的共同影响。他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沿着湖岸走着,享受着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暖意,和风中带来的自由气息。微风调皮地撩起他额前几缕银色的发丝,也让他那对雪白的、覆着一层细软绒毛的猫耳耳尖敏感地轻轻颤动,捕捉着周围的一切细微声响——远处海格小屋传来的几声狗吠,湖中巨型乌贼触角划破水面的轻响,还有诺克斯奔跑时爪子踏过草地的窸窣声。他那条蓬松的白色长尾在身后舒缓地、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像钟摆一样,显露出主人此刻难得的、毫无挂碍的放松心境。
诺克斯奔跑着,忽然在一个转弯后放慢了脚步。它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追逐,而是带着犬类特有的、对特定气味的专注,朝着不远处一棵孤零零伫立在湖畔、枝叶却异常茂盛的山毛榉树跑去。它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离树干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围着那块地方缓慢地绕起了圈子,仰起头,黑色的鼻子不断翕动着,用力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喉咙里发出几声带着明显探究意味的、短促而低沉的吠叫,不像警告,更像是在确认什么。
莱尔兰纳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以为它只是发现了树洞里栖息的松鼠或者藏在草根下的地精。他并没有太在意,只是稍微加快了脚步,声音平和地唤道:“诺克斯,别打扰它们,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山毛榉树茂密的、交织着金黄与深绿叶片的树冠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于风吹的窸窣响动。紧接着,一个身影利落地从几根粗壮枝干的掩映间钻出,动作流畅而轻盈,如同林间的鹿,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便稳稳地、双脚同时落在了诺克斯面前的草地上,距离恰到好处,既没有直接冲撞,也足以引起注意。
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物”让诺克斯瞬间进入了高度戒备的状态。它猛地向后跃开一大步,浑身上下浓密的黑毛根根炸起,使得它整个体型仿佛都膨胀了一圈。它身体低伏,前爪紧扣地面,肌肉绷紧,喉咙里滚出威胁性的、低沉而充满原始力量的咆哮,露出了森白锋利的牙齿。它那双通常带着聪慧乃至一丝人性化情绪的灰色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闯入者身上,充满了野性的、不容侵犯的警惕。
莱尔兰纳的脚步也随之顿住。他的猫耳几乎是本能地瞬间转向了声音来源,竖得笔直,耳廓内部的纤细血管在阳光下隐约可见,显示出高度的警觉。他那条刚刚还悠闲摇摆的长尾也骤然停止了动作,微微弓起了一个紧张的弧度,尾尖的毛都稍稍蓬开,无声地表达着戒备。
从树上跃下的男生站稳身形,抬起了头。是塞德里克·迪戈里。他深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几片小小的、金黄色的山毛榉叶片顽皮地沾在他的发间和肩头的毛衣上。他有一张极其英俊、轮廓分明的脸,此刻那双温暖的灰色眼睛里正带着一丝恶作剧被撞破般的、略带歉意的明朗笑容。
“嘿,放松点,大家伙,我没有恶意。”塞德里克立刻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做出一个毫无威胁的姿态。他对着依旧龇牙低吼、目光如炬的诺克斯,露出了一个友善而诚恳的笑容,声音温和醇厚,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慰躁动情绪的力量。
“我只是在树上打了个盹,没想到会吓到你。”他的解释自然流畅,目光却很快越过诺克斯充满敌意的庞大身躯,落在了后面的莱尔兰纳身上。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双独一无二的、如同坠入海洋的落日与晴空交织的异色眼眸,以及那标志性的、流泻着月华般光泽的银色长发和那双因警惕而竖立的雪白猫耳时,他眼中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那笑意底下,还潜藏着一丝更复杂的、难以完全用友善概括的柔和光晕。
“抱歉,吓到你的狗了,莱尔。”塞德里克开口说道,语气熟稔而自然,仿佛他们是经常交谈的朋友。
看清是他,莱尔兰纳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走上前几步,来到诺克斯身边,没有立刻去碰它的头,而是将手轻轻放在它紧绷的、如同硬铁般的背部,缓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低声安抚,声音比平时更加轻柔:“好了,诺克斯,没事的。是塞德里克,认识的学长。”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肌肉的僵硬和那压抑着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
诺克斯喉咙里低沉的咆哮声在他的抚摸和话语中渐渐减弱,最终化为一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充满怀疑的咕噜声。
它没有放松对峙的姿态,庞大的身躯依然固执地挡在莱尔兰纳与塞德里克之间,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仿佛在评估任何一丝可能的威胁。
“没关系,”莱尔兰纳抬起眼眸,看向塞德里克,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它有时候会比较……警惕。”他的猫耳随着放松的心情,慢慢恢复了自然的角度,微微转向两侧,但那条白色的长尾依旧没有完全放松,尾尖卷着一个细微的弧度,带着点尚未消散的警惕和一丝询问的意味,“你在树上……?”他的目光扫过塞德里克肩头的落叶。
塞德里克顺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拂去肩头的叶片,动作洒脱。“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阳光太好,躲在图书馆里有点浪费。”他指了指身后那棵巨大的山毛榉树,“这里视野不错,也很安静,适合看会儿书。结果……嗯,阳光太舒服,不小心就睡着了。”
他坦白着自己的小小过失,灰色的眼睛却始终带着笑意,落在莱尔兰纳身上。他的目光掠过那被微风轻轻吹动的银色发丝,掠过阳光下那对仿佛半透明般的、边缘泛着细微金光的白色猫耳,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像是欣赏着一幅绝美的、会呼吸的画卷。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风吹过湖面带来的细微涟漪声,和诺克斯偶尔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压抑着的低吼。
阳光透过山毛榉树已经开始泛黄的叶片缝隙,在他们身旁的草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点,也将莱尔兰纳的银发映照得愈发耀眼,为塞德里克含笑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塞德里克望着身旁安静站立的少年,看着他被秋日阳光柔和了所有棱角的侧脸轮廓,看着那对因为放松而微微颤动的、仿佛凝聚了月光与初雪的猫耳,以及那条此刻显得有些无措、轻轻扫动着脚下草叶的白色长尾,一种混合着欣赏与更深层悸动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他想起二年级野餐时他穿着淡薰衣草紫色衬衫、安静坐在湖畔,那天的阳光感觉比今天的更好,但是眼前的少年似乎盖过了那耀眼的阳光,成为那天他最深刻的记忆。也想起在走廊里无数次擦肩而过时,对方那总是略显疏离却依旧难掩其辉光的模样。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片沉默,声音比刚才更加温和,带着一种不容错认的真诚:
“你知道吗,莱尔兰纳?”他的目光专注地停留在莱尔兰纳身上,语气自然而坦率,“阳光落在你的头发和耳朵上……看起来非常漂亮。”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轻佻或刻意的奉承,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赞叹,如同在描述一件无可争议的艺术品。
莱尔兰纳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直接的夸赞,尤其是关于他这些无法隐藏的、常常引来好奇或异样目光的特征。
他微微一怔,异色的眼眸下意识地睁大了一些,随即有些慌乱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银色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几下。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尖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这种生理反应让他有些懊恼,却又无法掩饰。那对雪白的猫耳敏感地抖动了一下,试图向后抿去,却只是让它们看起来更加显眼。
他的尾巴也有些不自在地从缓慢摆动变成了局促地扫过草地,尾尖蜷缩起来。一股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微流猝不及防地掠过他的心口,引起一阵短暂的、奇异的悸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这感觉让他有些无措,他几乎是立刻将这归咎于自己那不够稳定的魔力核心,旧伤总是在他情绪稍有波动时,带来一些难以预测的反应。
他垂下头,避开塞德里克那过于直率而温暖的目光,盯着自己靴尖前的一小片草地,声音比刚才更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谢谢。”
塞德里克看着他这副不自觉流露出的、混合着窘迫和一丝羞赧的模样,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无处安放般轻轻摆动的尾巴,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加深了,眼神也愈发温和。
他善解人意地没有在这个可能会让对方更加不自在的话题上停留,转而用一种闲聊般的、轻松的口吻说道,目光也顺势落在了依旧紧盯着他的诺克斯身上:“看到你和诺克斯在这里散步,感觉很不错。它看起来……非常在乎你。”他谨慎地选择了用词,没有用“忠诚”或“护卫”这样可能带有暗示性的词语。
提到诺克斯,莱尔兰纳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一些。他抬起眼帘,看向脚边依旧保持警惕的黑狗,伸出手,更加轻柔地揉了揉它厚实坚硬的颈毛,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温热和强有力的脉搏。“嗯,”他低声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它……很乖。” 诺克斯感受到主人掌心传来的安抚,紧绷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丁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低的呜咽,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没有从塞德里克身上移开,只是那目光中的敌意似乎减弱了些,变成了持续的、审慎的观察。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次不再是带着初始戒备的静默,而是掺杂了一丝刚刚那番对话带来的、微妙的余韵。他们沿着湖岸走着,阳光依旧温暖,湖风依旧轻柔,诺克斯的警惕也依旧存在,但氛围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塞德里克看着莱尔兰纳低垂的、泛着柔和光晕的侧脸,和他那无意识卷动着草叶的白色尾巴尖,心中那片自两年前那个晚上便悄然落地的种子,似乎在这秋日湖畔的阳光下,又被注入了一股温暖的泉水,悄然勃发出新的生机。
莱尔兰纳则努力忽略着胸口那阵尚未完全平息的、陌生的悸动,将它牢牢归因于魔力核心的旧伤复发前兆。他感受着诺克斯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热和坚实触感,也感受着塞德里克身上散发出的、毫无攻击性的温和气场,这让他慢慢重新放松下来。
他尾巴的摆动重新变得舒缓,只是那节奏,似乎比之前稍微快了一点点,泄露了主人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他只是将这所有异常的感受,都归结于身体固有的缺陷,并未察觉,那或许是一颗完全不同性质的种子,正试图在他未曾设防的心土壤里,寻找到一丝破土而出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