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日,午时初刻(中午十一时许),山海关,北翼城这边,与西罗城诡异的炮火对峙不同,北翼城外的战场,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原始、最残酷的白热化阶段。
北翼城外,刘宗敏和刘芳亮两名李自成麾下的残暴悍将,一开始就没那么多试探,来到就是猛烈攻击,带了大军疯了般冲向北翼城。
整个北翼城上空,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很快,就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垂死哀嚎声,以及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
刘宗敏,这位大顺政权中仅次于李自成的第二号人物,李自成最顺手的首席打手,人称“大顺之胆”,素以勇猛暴烈、作战凶悍着称。他的作战风格就如同他的性格,直接、猛烈、不惜代价,他一贯作战风格都是——首战即决战,一战定乾坤,脾性暴烈的同时,这家伙也一直都一马当先,从来都是李自成在战场上最信赖的“战场尖刀”。
刘宗敏本身体格魁梧,膂力过人,每次大战必身先士卒,挥舞大刀亲自陷阵,他绝不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大帅,自始至终更像是一位冲锋在前的先锋大将,李自成也总是将最艰难的任务交给他,交给他麾下最精锐悍勇的老营兵马。
在经历了清晨石河畔的奇耻大辱后,刘宗敏胸腔中积压的怒火急需一个宣泄口,而北翼城,就成了他首选的目标。
刘宗敏与左营主将刘芳亮率领的四万五千大军,是大顺军绝对的精锐老营兵马。
一到北翼城外,刘宗敏便制定了“泰山压顶”的作战方针——三军并进,强烈猛冲。
在进行了短暂炮火准备后,刘宗敏和刘芳亮便将随军携带的六十余枚大小炮弹,一股脑儿砸向北翼城头,城头高第和其麾下将士被炸得两眼懵圈,死伤无数,正在收拾整理城头断壁残垣的时候,刘宗敏这边却没有耐心调整片刻,而是迅速大军轰隆隆压上,直直逼向北翼城外。
刘芳亮本来还建议,先进行细致的阵型调整,再来几波火力试探,好好看看这城头守军的实力。但刘宗敏大手一挥,笑道,“芳亮,还试探个鸟啊,哈哈哈,这北翼城如此低矮,比那京师城墙如何?无需试探,立刻带弟兄们全力压上,不出一个时辰,必定破关。”
刘芳亮当然也清楚刘宗敏的脾性,也不多做反驳,点点头,立刻,便下达了全军突击的命令。
“擂鼓,进兵,给老子全部压上去,他娘的,拿出手段来,好好教训一下这帮子狗日的。”刘宗敏骑在雄健的战马上,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声如炸雷。他根本不屑于什么战术试探,什么用计巧妙,他刘宗敏要的,就是用绝对的力量,像铁锤砸核桃一样,生生砸开这座挡路的北翼城,狠狠砸开吴三桂那厮最后的龟壳。
咚,咚,咚咚咚咚——
沉重急促的战鼓声如催命符一般,敲打在每一个攻城士卒的心头,也敲打在城头守军的神经上。黑压压的闯军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震天的呐喊,朝着北翼城汹涌而去。攻城冲车、盾车压在最前面,盾牌手跟随,长枪兵紧随,弓弩手和火铳手在后方提供全方位的掩护,还有更多步卒,则是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向前,整个闯军阵营,被刘宗敏感染得兴冲冲起来,毫无怯意。
而北翼城城头上,山海关总兵高第则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他手下虽有三万五千之众,数量看起来并不比攻城的闯军先锋少太多,但其中三万人是仓促招募、缺乏训练、几乎毫无实战经验的乡勇。这些原本的农夫、匠人、市井之徒,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阵仗?何曾见过那成片连绵黑压压的大军……
当那铺天盖地的闯军人潮,伴随着雷鸣般的鼓声、呐喊声压过来时,当闯军阵中那些狰狞的面孔、雪亮的刀枪清晰可见时,许多乡勇的双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更可怕的是,闯军阵中那些声势骇人的火炮,依旧在间歇性地轰鸣,虽然精度不佳,但也时不时有炮弹砸中城垛或在城内爆炸,那地动山摇的震动和飞溅的砖石碎块,更是极大地摧残着这些新兵的意志。
“怕什么,都给老子站稳了!”高第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在亲兵的护卫下沿着城墙奔跑,试图稳定军心,“弓箭手,放箭,快放箭!”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混乱,哆哆嗦嗦的新兵。
乡勇中的弓箭手本就技艺生疏,在极度恐惧下,更是手忙脚乱,射出的箭矢软绵无力,稀稀落落,大部分甚至没能飞到闯军阵前就无力地坠落了。而闯军前锋,几乎毫发无伤地冲到了离城墙仅一百步的距离。
“火炮,火炮呢?我们的炮怎么不打?”高第急得跳脚,这才想起,自己麾下这些乡勇,几乎没人会操作那些复杂沉重的火炮,城头上几门可怜的小炮,如同哑火的铁疙瘩,无人问津。
刘宗敏在阵后看得分明,脸上露出凉凉的笑意:“哼,一帮乌合之众!传令,火器营,给老子抵近了轰,把所有能打响的家伙,全给老子用上,轰他娘的!”
“得令。”亲卫立刻传信去了。
闯军的火器营迅速前出,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将数十门佛郎机、大将军炮、乃至虎蹲炮推到阵前,几乎是贴着守军弓箭的极限射程,开始了又一轮更加精准、更加致命的狂暴轰击。
嗖——嘭。
嗖——轰隆。
这一次,距离更近,炮弹的落点更加集中。五六十枚大小不一的炮弹,如冰雹般砸向北翼城头。
咔嚓。一段垛口被实心弹直接削平,躲在后面的十几名乡勇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碎石和冲击波撕碎。
闯军也有为数不多的开花弹,平时因数量极少且故障率高,很少用,但此时,刘宗敏下令全部砸出去……轰!一枚开花弹在城楼门洞附近爆炸,灼热的气浪和破片将周围试图搬运守城器械的民夫和士兵掀翻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杀伤无数。
咚。沉重的石弹砸在城楼屋顶,瓦砾纷飞,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摇欲坠。
这轮抵近炮击,成了压垮许多乡勇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惨叫声、哭喊声连片,再有无数被炮弹砸中后的残肢断臂纷飞,让城头彻底陷入了混乱。不少乡勇吓得丢掉武器,抱头鼠窜,任凭军官如何呵斥、鞭打,甚至砍杀,都无法阻止溃散的趋势。小范围的怯战迅速蔓延,许多垛口瞬间变得空无一人。
高第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然而,炮火的肆虐仅仅是开场。刘芳亮麾下,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型床弩营,立刻也被推了上来。这些需要数人甚至十数人操作的庞然大物,如同蛰伏的巨兽,顿时发出致命的咆哮。
绷——嗖。
绷——嗖嗖嗖。
碗口粗、长达四尺有余的特制巨弩,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死神的标枪,狠狠地射向城头。它们的目标不单单是士兵,还有北翼城城墙上的防御工事。
轰隆。一具由沙袋和木料垒砌的临时掩体,瞬间被巨弩直接洞穿、摧毁,后面的守军暴露无遗,血溅当场。
咔嚓。支撑箭楼的粗大木柱被巨弩射中,木屑飞溅,整个箭楼都剧烈摇晃起来。
更有甚者,巨弩直接命中拥挤在垛口后的守军人群,往往能像串糖葫芦一样,连续洞穿数人,留下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
十几轮床弩的压制射击,将北翼城头本就脆弱的防御设施破坏得千疮百孔。紧接着,这些床弩还被换上了浸满火油的火箭。
蹭,蹭蹭。
一支支拖着熊熊火焰的巨箭,如流星般射向城楼,射向木质结构的防御设施。
瞬间,北翼城城头多处火起。木质的女墙、箭楼、甚至堆放的滚木,都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熏得守军睁不开眼,咳嗽不止。
“救火,快救火。”高第嗓子已经喊哑,亲自提起一桶水泼向火焰,但杯水车薪。守军本就混乱,救火行动更是杂乱无章,火势一时难以控制。
就在城头守军忙于应付炮火、弩箭和火灾,陷入极度混乱之际,刘宗敏积攒的致命一击,终于到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闯军阵中,进攻的战鼓声陡然变得无比急促、狂暴,如狂风暴雨般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震慑着战场上每个人的心房。
只见闯军前军的骑兵迅速向两翼分开,让出中间通道。紧接着,上百架高大的云梯车和沉重的撞城冲车,在无数敢死队员的推动和掩护下,如移动的钢铁森林,朝着北翼城猛扑去。这些攻城器械下面都有厚实的木板遮盖,为推车的士卒提供了一定的防护。
北翼城外的护城河并不宽深,在如此庞大的人潮面前,几乎形同虚设。闯军士兵毫不犹豫地跳下河沟,涉过齐腰深的污水,或用简陋的木板、梯子迅速搭设通道,攻城器械被迅速推过泥泞的河床。
几乎是转眼之间,闯军的先锋就已经抵达了城墙根下。
“盾牌掩护,火铳、弓箭,仰射,压制城头。”闯军基层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云梯车下的挡板猛地掀开,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就绪的闯军精锐。一部分人迅速举起鸟铳、三眼铳或强弓,对着城头盲目却密集地射击,尽管精度堪忧,但那爆豆般的声响和横飞的流弹箭矢,依然有效地压制了残存守军的抬头。
而另一部分悍勇的闯军士卒,则口衔钢刀,如同灵活的猿猴,沿着云梯车顶部搭上城头的巨大梯板,开始蚁附登城。
这一整套攻城流程,对于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大顺老兵来说,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熟练得如同本能。他们的动作迅猛、配合默契,一股子百战余生的狠辣与决绝,城头的高第看着,心里暗叹——大明败的不冤,这闯军兵士着实悍勇。
相比之下,城头高第麾下的三万乡勇,则彻底傻眼了。极度的恐惧、震耳欲聋的噪音、四处燃起的火焰、不断倒下的同伴……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承受极限。
本该向下倾倒金汁(煮沸的粪便尿液)的士兵,找不到位置;本该推动滚木礌石的壮丁,在混乱中迷失了方向;本该用叉竿推开云梯的力士,手软得几乎握不住木杆……过度的紧张和缺乏训练,让这支守军如一盘散沙。
高第扯着已经沙哑的嗓子,挥舞着佩剑,试图组织反击,但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下,他的命令如石沉大海,收效甚微。眼看已有数十名凶悍的闯军先登勇士爬上了垛口,挥舞着刀剑与零散冲上来的守军厮杀在一起,北翼城的城防已岌岌可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三桂派来的那五千关宁军老卒,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这些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面对如此危局,并未慌乱。他们以小队为单位,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自发冲向最危险的缺口。
“长枪队,上前,捅下去。”
“火油,快,倒火油,点火。”
“弓箭手,瞄准云梯,射那些爬城的。”
一连串冷静的命令被关宁老卒迅速执行。一队队关宁军长枪兵排成密集阵型,用长达一丈多的长矛,对着刚刚冒头的闯军奋力捅刺,将其一个个挑下城墙。冒着城下射来的箭矢,士兵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罐,奋力砸向下方的云梯车和冲车,随即一支支火箭射下。
噗噗!火焰瞬间升腾而起,木质结构的云梯车和冲车成为了最好的燃料,熊熊燃烧起来。正在攀爬的闯军士卒惨叫着变成火人,如下饺子般从半空摔落,非死即残。
在这支关宁老卒的拼死反击下,闯军的第一波凶猛攻势终于被暂时遏制住了。虽然闯军凭借兵力和火炮武器优势,一度有超过五千人扑到了城下并发动了登城作战,但由于北翼城城墙段相对较短,能够同时展开的云梯车和冲车数量有限,同时爬城的兵力每次只有数百人,无法形成绝对的兵力碾压,很难一下子爬上去很多兵士。
而城头的高第部乡勇,在经历了最初的极度恐慌混乱,亲眼看到关宁老卒们有效的反击,并亲手用石头、刀枪与爬上来的闯军搏杀,真正见了血之后,那原始的求生欲和被环境激发的凶性终于压过了恐惧。
这些乡勇开始逐渐适应这血腥的战场,虽然依旧笨拙,但至少不再是无头苍蝇,能够在本土军官和关宁老卒的带领下,进行一些基本的抵抗行动。
战斗随即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
刘宗敏和刘芳亮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大军兵力无法充分展开,导致攻击强度虽高,但突破力不足。他们试图调整战术,减少同时进攻的正面宽度,集中兵力猛攻几个点,但这样一来,攻击的持续性和压力反而有所下降,给了守军更多的喘息和调整时间。
惨烈的攻防战从午时一直持续到下午申时正刻(下午四点)。城上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北翼城下,闯军遗尸超过三千余具,伤者无算;而城头守军更是付出了八千余人伤亡的惨重代价,城垛多处破损,城楼依旧烟火缭绕,守军疲态尽显。
刘宗敏在阵后看得焦躁不已,如一头被困住的猛兽,来回踱步,骂声不绝。他无法接受,自己亲率精锐,竟然在这座小小的北翼城下被阻挡了整整半天,进展缓慢。
“妈的,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一鞭子抽在身旁的亲兵背上,留下一条血痕,“探马,探马死哪里去了?给老子去找,找找这破城有没有软肋,找不到提头来见!”
在他的严令下,一批又一批精锐的哨探被撒了出去,冒着守军零星的箭矢,仔细勘察北翼城周围的地形。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刘芳亮麾下的一支精干小队,冒险绕到北翼城北侧城墙下进行勘测时,意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北翼城的北侧城墙,其所依傍的山势,竟然比城墙本身还要高出一些,这也就形成了一片可以俯瞰城头的天然高地。而且,这片区域似乎守备相对薄弱。
这个消息被火速报到了刘宗敏那里。
正在暴怒中的刘宗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一拍大腿,狂笑起来:“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那位以悍勇莽撞着称的果毅将军——郝摇旗。此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是军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
“老郝。”刘宗敏的声音兴奋,“给你八千精锐,立刻给老子抢占城北那个高地。然后居高临下,给老子往死里打北翼城,不要管伤亡,不要惜代价,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必须从北侧给老子打开缺口,杀进去,敢不敢?干不干?”
郝摇旗本就因半天攻城不下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到有新的机会,还是这种听起来就无比爽的攻坚任务,顿时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发出夜枭般的怪笑:“嘿嘿嘿,好啊!汝侯你就瞧好吧,这等好差事,舍我其谁?一个时辰?用不了,俺老郝定把北边城墙给他捅个窟窿,弟兄们,跟老子走。”
说完,郝摇旗毫不拖泥带水,点齐麾下最凶悍的八千死士,如同脱缰的猛虎,绕过主战场,朝着北翼城北侧的那片致命高地,狂飙而去。
北翼城攻防战,即将迎来决定性的转折点。高第和他那支已是强弩之末的守军,能否顶住这来自侧后高地的致命一击?能顶得住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