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太太。”贾宝玉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我问你,金桂回娘家的这几日,可有外人来过你这院子里?”王夫人厉声问道。
贾宝玉被她这严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便摇头道:“没......没有......儿子这几日都在房里看书,并未有外人过来......”
“当真没有?”王夫人又逼问了一遍。
贾宝玉心里头着急坏了!这......这不明摆着吗?若没有外人进来,那能接触到夏金桂首饰匣子的,不就只有......只有袭人、麝月、秋纹她们几个么?
可他又不信!他绝不相信自己身边这些个冰清玉洁、情同姐妹的丫头们,会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龌龊事来!这定然是夏金桂那悍妇在诬陷她们!
可......可那簪子若不是她们拿的,又能是谁呢?
贾宝玉心中一片混乱,既不愿相信,又找不出别的理由,只得讷讷地说道:“太太......我是真的不知道......”
“虽然没瞧见,但......但或许,是有人趁着我不在屋里的时候,偷偷来了,我却并不知情呢......”
他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却将那份想要袒护丫头们的心思,暴露得明明白白。
王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
一瞧他这副模样,一下就看出来,他是在袒护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
好啊!真是我的好儿子!
王夫人心里头忖度了一下,更是冷笑。
为了几个下人,竟敢糊弄起我来了!
她本就对宝玉房里那几个过于伶俐、隐隐有要攀高枝之相的大丫鬟心存芥蒂。
如今出了这等事,她更是觉得没必要再保着那些丫头了。
倘若真是她们中的哪个手脚不干净,那便更留不得,打死勿论!
倘若不是她们做的,那便借此机会,好好地敲打敲打她们,让她们知道,这院子里,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一个丫头,若是连主子的东西都看护不好,甚至还敢生出贼心,那也不配再为自己所用了。
于是,王夫人心中已然做出了打算。
她不再理会那不成器的儿子,只是转过头,对着夏金桂的陪嫁丫鬟宝蟾,冷冷地吩咐道:
“宝蟾,你现在就去!将这院里头伺候的,袭人、麝月、秋纹......把她们几个,都给我一并喊过来,一个都不许漏!”
王夫人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剑拔弩张、人人噤声的院子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片刻之后,宝玉院儿里伺候的丫鬟们便已站了一排。
袭人、秋纹、麝月这三个一等大丫鬟,自然是站在最前头。
她们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俱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尤其是袭人,她素来最是要强,也最重脸面,自诩为宝玉房里“副小姐”一般的人物,何曾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
这简直就是将她们当成了贼,当众审讯!
更让她们感到无地自容的是,夏金桂为了将事情闹大,彻底杀了她们这群旧人的气焰,竟是没有喝止那些个平日里只配在院外洒扫、连正屋门槛都摸不着的小丫鬟和婆子们过来看热闹。
而王夫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还是单纯地被愤怒冲昏了头,竟然也默认了夏金桂的这般举动,任由那帮小丫头子们在垂花门内外、游廊底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袭人、麝月和秋纹三人,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扒光了衣裳一般,羞愤欲绝。
她们心里都明白,今日这事,就算最后查明了自己是清白的,可这脸面却是实打实地丢尽了!
往后在这府里,在这起子下人面前,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说话的分量也要凭空少上许多了。
在这压抑而又诡异的气氛中,院子的另一角,却有几人看得津津有味。
林珂、湘云并晴雯、金钏儿,堂而皇之地站在一旁的抄手游廊下,好奇地观摩着这场大戏。
林珂倒要看看,没有了贾母的弹压,这位王夫人究竟是怎么判这桩家贼案的。
晴雯的心情最为复杂。
她站在林珂身后,微微撇着嘴。
平心而论,她素来是瞧不上袭人的,觉得她假模假样,惯会伏低做小、笼络人心,是个十足的奸险小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巴狗!
可要说袭人会去偷主子的嫁妆......晴雯却又是不信的。
在她看来,她们这些个从主子身边提拔起来的一等人物,彼此之间再怎么争风吃醋、勾心斗角,那也是内斗。
可偷盗这等下作事,那是那些个粗鄙不堪的婆子、或是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才会干的勾当。
袭人再不堪,也不至于自甘堕落到那般田地。
她若真做了,那可真是连带着她们这些大丫鬟的体面都一并给丢尽了。
因此,她此刻倒也难得地希望,这事儿千万别是袭人干的。
几人正等着看王夫人如何发落,偏偏这时候,那一直伏在桌上“伤心欲绝”的夏金桂,却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从臂弯里抬起了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
她一双泪眼在人群中迅速扫过,当她看见那鹤立鸡群般站在廊下的林珂时,眼中顿时迸发出了一道异样的光彩。
他怎么也来了?
夏金桂的心猛地一跳,随即涌起一股莫名的欢喜。
珂兄弟......安林侯......他定然是听说了自己受了委屈,特意赶过来为自己撑腰的!
她脑中瞬间便脑补出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大戏。再一对比身边这个从头到尾垂着脑袋、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窝囊丈夫贾宝玉,夏金桂心中更是坚定了要拘住林珂的念头。
她也顾不得王夫人还在场,竟是趁着众人不注意的当口,身子一软,仿佛是悲伤过度、站立不稳一般,踉踉跄跄地便脱离了王夫人的审案中心,恰巧就朝着林珂所在的方向跌了过来。
夏金桂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捂着心口,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很巧合地停在了林珂面前,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用带着浓浓鼻音和哭腔的声音,抽泣着低语道:
“珂......珂兄弟......竟是让你看了嫂子这般难堪的一面......嫂子真是没脸见人了......”
林珂:“......”
他心中一阵无语,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心想要是你不主动凑过来,硬是挤到我面前来演这一出,我还真就没怎么注意到你。
然而,还不等林珂开口说些什么场面话,他身旁的湘云却先一步炸了毛。
只见湘云猛地往前一站,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林珂和夏金桂之间,活脱脱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夏......吓我一跳!”湘云故意夸张地拍着胸口,杏眼圆瞪,没好气地说道,“我当是谁呢!二嫂子,你这走路怎么都不带声响的?是想吓死人不成!”
夏金桂的脸色猛地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知道疯跑傻玩的史大姑娘,竟也敢来坏自己的好事!
但她毕竟不是个傻的,知道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更不能在林珂面前失了柔弱的形象。
夏金桂硬生生地将那股火气压了下去,非但没有摆脸色,反倒是顺着湘云的话,露出了一副更加脆弱惶恐的模样。
她怯生生地退了一步,对着湘云福了一福,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轻声道:“云儿妹妹,你莫怪罪......是嫂子不好,方才一时悲伤过度,失了神,唐突了妹妹,还望妹妹海涵。”
“呃......”
湘云见她竟然这般果断地就道了歉,还摆出这副任人欺凌的小媳妇模样,反倒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她本就是个直肠子,最不擅长应付这等绿茶行径。
见湘云被噎住了,林珂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方才听丫鬟们说,二嫂子是丢了首饰?”
夏金桂一听林珂开了金口,哪里还顾得上湘云?
她立刻就撇下了湘云不管,侧过身子,将那张哭得楚楚可怜的脸庞转向林珂,用柔弱无辜的语气,幽幽地说道:“是呢,珂兄弟......丢的也不是什么旁的东西,原是我那过世的祖母留下的一点儿念想物件儿,本也不是什么金贵无比的......”
“可......可那到底是长辈的心意,我平日里最是珍惜不过的......谁知......谁知竟会......”
她说着,又仿佛是伤心到不能自已,用帕子掩住了口,低低地啜泣起来。
“原来是这般。”林珂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好的府里,怎就出了贼?这确实是该好好查查。”
他顿了顿,又将目光投向了院中正黑着脸的王夫人,安慰道:“不过二嫂子也宽心些。舅母治家严谨,手段了得,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帮二嫂子寻回失物,将那贼人绳之以法了。”
他这话,看似是在安慰夏金桂,实则却是轻飘飘地将这皮球又踢回给了王夫人。
林珂日理万机,这会儿正忙着看热闹呢,可没那功夫帮她判案。
夏金桂心有不情愿,但她也无法,只得顺着林珂的话继续演下去:“但愿......但愿是如此呢......”
“若是那簪子当真寻不回来了......我......我日后到了底下,也无颜面再去见我的祖母了!”
她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仿佛她马上就要殉了那根簪子去一般。
站在一旁的湘云实在受不了她这副做派,背着人,偷偷地冲着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心里头更是没好气地腹诽道:哼,你祖母都去世多少年了,本来你也就见不着!
再说了,就你这般作天作地的德行,你祖母若是在天有灵,怕是也不想见你吧!
......
而另一边,王夫人的审问已经进入了正题。
她先是粗略地审问过了那几个只在院外伺候、没有资格进屋的次等丫鬟和婆子。
那些人自然是赌咒发誓,哭天抢地,都说自己连正屋的门槛都没摸过,断无可能是她们干的。
王夫人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人将她们都带到一旁跪着。
随即,她严厉的目光,便落在了袭人、麝月和秋纹这三个一等大丫鬟的身上。
“你们三个,是这屋里头伺候的。金桂的首饰匣子,平日里也是你们在看管。如今东西丢了,你们三个,难辞其咎!”
王夫人冷声道:“我也不与你们废话。你们且一个个地仔细说了,金桂回娘家的这几日,你们各自的行踪。若是有半句虚言......”
袭人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屈辱,率先开口道:“回太太。宝二奶奶回府的这几日,奴婢们三人是轮流在屋里守着的。”
“奴婢是前日白日里当值,那一日,奴婢除了去茶房取水、并去给二爷取书之外,便一步也未曾离开过屋子。期间,确实......确实有独自留在屋里的时候。”
她的话刚说完,麝月便也梗着脖子说道:“奴婢是昨日当值。奴婢也曾出去过一趟,是去给二爷送换洗的衣裳。院里的人都能作证。奴婢屋里也确实是一个人待过。”
最后轮到了秋纹,她本就胆小,此刻更是吓得声音都发颤了:“奴婢......奴婢是今儿一早当值......奴婢也出去过......是去......是去给二奶奶的妆台上添些热水,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屋里......屋里也没旁人......”
三人各自讲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
王夫人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可就犯了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