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如墓穴封石般的金属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巨响,不仅仅是一道物理上的隔绝,更像是一柄无形的、淬着绝望寒冰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林清源心中最后一丝与“外界”可能存在的微弱联系。那“哐当”的余波,裹挟着金属特有的冰冷震颤,在这狭小、密闭、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沼泽的空间内反复冲撞、回荡,每一次回声都仿佛直接敲击在灵魂最脆弱的节点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悸动。
光明被彻底剥夺。
这不是寻常的夜色,也不是月光被云层遮蔽的昏暗。这是绝对的、纯粹的、仿佛连自身存在都要被吞噬的黑暗。林清源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扩张到极限,试图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光线轮廓,但视网膜上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浓稠得如同实质的墨黑。这黑暗沉重地压迫着眼球,带来酸涩肿胀的感觉,甚至让人产生一种眼球即将被这黑暗挤压出眼眶的错觉。耳朵在最初的轰鸣过后,变得异常敏锐,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所填满——远处,隔着厚重的石壁,隐约传来如同怨灵哀泣般的、断断续续的压抑啜泣;某个方向,似乎有沉重的、锈蚀的锁链,被什么东西(或者就是某个囚徒本身)一下一下,缓慢而固执地拖拽着,发出“哗啦……哐啷……哗啦……”的、永无止境般的循环声响,折磨着听者的神经;更近一些,甚至能听到某种细微到几乎不可闻、却又无孔不入的“窸窸窣窣”声,仿佛是无数多足的虫子在潮湿的墙壁和地面上不知疲倦地爬行、啃噬……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这“血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乐章。
而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无处不在、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它并非单一的气味,而是一种复杂的、层次分明的、充满了死亡与腐朽气息的混合体。最底层是陈年血垢干涸后散发出的、如同铁锈般的甜腥;其上混合着排泄物积累发酵后的刺鼻氨味;再往上,是食物残渣(如果那能称之为食物的话)腐烂变质产生的酸臭;更浓烈的是伤口化脓、皮肉坏死所散发的、带着一丝诡异的甜腻的腐败气息;似乎还有某种刺鼻的、类似于劣质消毒药水的味道强行掺入其中,非但没能掩盖,反而与其它气味发生了奇异的化学反应,形成了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直冲天灵盖的复合型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强行将冰冷的、带着腐蚀性的污秽吸入肺中,带来火辣辣的灼痛感和强烈的呕吐欲望。塞住嘴巴的、散发着霉变和汗臭的布团,此刻竟成了一种扭曲的、微不足道的屏障,至少避免了直接吞咽下这污浊的空气。
林清源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极致的黑暗剥夺了方向感,脚下的粘腻触感和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让他产生了一种仿佛正站在某种巨大生物腐烂内脏中的错觉。恐惧,不再是抽象的情绪,而是化作了冰冷的实体,顺着脊椎缓缓爬升,让他的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僵硬的寒意。
他必须动起来,必须确认同伴的生死。
“胖……子?”他试图呼喊,但声音被口中的布团堵住,只化作几声模糊不清、带着颤抖的呜咽。他艰难地、小心翼翼地抬起脚,镣铐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哐啷”声,在这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脚下的地面湿滑而粘腻,仿佛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半流质的污垢,每一步都踩得“噗叽”作响,偶尔还会踢到或踩碎一些软硬不一、形状不明的物体,那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不敢去细想那究竟是什么。
他凭着记忆和感觉,向着之前王胖子被推搡的大致方向摸索过去。黑暗中,他的手指先是触碰到冰冷潮湿、布满了滑腻苔藓和某种未知粘液的墙壁,然后缓缓向下,终于,指尖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带着体温(或许是失血过多的冰凉?)的触感——是王胖子衣物的粗糙布料。
林清源心中猛地一紧,急忙顺着摸索下去。他触碰到王胖子庞大而瘫软的身躯,感受到他皮肤上传来的冰冷和湿滑(不知是汗水、血水还是地上的污秽)。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王胖子的鼻翼,屏息感受了许久,才捕捉到那一丝极其微弱、带着血腥味的、断断续续的气息。还活着!这个认知让林清源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王胖子的状态太差了,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在黑暗中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而那副沉重的“镇山锁”,不仅禁锢了他的力量,更像是一座无形的山,压榨着他本就濒临枯竭的生命力。
“唔……”似乎是林清源的触碰带来了些许刺激,王胖子从深度的昏迷与虚弱中,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充满了痛苦与茫然的呻吟。
这声微弱的呻吟,在此刻的林清源听来,却如同天籁。至少,王胖子还有意识。他小心翼翼地将王胖子瘫软的身体稍微扶正,让他能靠墙坐着,避免口鼻被地上的污秽堵塞。
安置好王胖子,林清源又摸索着转向另一边。很快,他碰到了那个冰冷的、装着苏小婉的黑色布袋。布袋入手冰凉,里面的苏小婉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让人心慌。林清源将耳朵贴近布袋,集中全部精神,才勉强捕捉到那隔着布料传来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如同游丝般的微弱起伏。她还活着,但也仅仅是还活着。
做完这一切,林清源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他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饥饿、干渴、寒冷,以及全身各处伤口传来的、被这污浊环境不断刺激着的钝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侵袭着他的意志。而“封灵铐”带来的能量禁锢感,更像是一种持续的精神凌迟,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力量的流逝与无能为力。他尝试着调动哪怕一丝灰白色的能量来缓解伤处的疼痛或抵御寒冷,但经脉中传来的只有一片死寂与滞涩,仿佛所有的能量通路都被彻底冻结、堵塞。
时间,在这片绝对黑暗和痛苦煎熬中,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缓慢摩擦,承受着无休止的折磨。林清源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伤痛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恶臭和恐惧;模糊时,是破碎的、混杂着茶馆往日零星温暖记忆和最后惨烈画面的噩梦,那些温暖的画面与眼前这地狱般的现实形成残酷的对比,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神。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刻钟,也许是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突然——
“咣当!哐啷哐啷——哗啦啦!!!”
一阵极其剧烈、仿佛就在耳畔炸响的金属撞击声和锁链被疯狂拖拽的噪音,猛地将林清源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惊醒!这声音如此之近,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是旁边牢笼铁门被暴力打开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然后,一个嘶哑、虚弱到了极点、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生命最后力气、却又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急切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恐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如同鬼魅低语般传来:
“新……新来的……听……听我说……”
这声音近得可怕!林清源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喉咙里那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喘息时,气流穿过粘稠血液和痰液的“嗬嗬”声!仿佛说话者就贴在隔壁的栏杆上!
“快……快逃……趁……趁还有机会……能跑……就跑……”
那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血泪交织的绝望和急切:
“这里……是……地狱……真……正的地狱……吃……吃人不吐骨头……”
话语变得急促,仿佛预感到时间不多:
“他们……不会……让你们……轻易死的……会……折磨……用尽……一切办法……吞噬……你们的……一切……啊——!!!”
最后的警示,被一声短促、凄厉到超越了人类承受极限的惨叫硬生生切断!那惨叫中蕴含的极致痛苦和恐惧,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酷刑!随后,便是锁链被迅速、粗暴地拖拽远去的声音,以及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被扔进深坑或某种容器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噗通”声。
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但那几句用邻室囚徒最后生命之火燃尽的、血淋淋的警告,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绝望与恐惧,狠狠地、永久地烙印在了林清源的脑海深处!每一个音节,都在疯狂地撞击、撕扯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快逃……”
“真正的地狱……”
“折磨……吞噬……”
原来,之前在外面感受到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声音和痕迹,仅仅只是这“血狱”残酷表象的冰山一角!这扇厚重的、隔绝内外的金属大门之后,这片被单独划分出来的黑暗牢区,才是进行着更恐怖、更系统、更不可告人勾当的核心区域!而他们这三个新来的,就是被精心挑选、送进来等待“处理”的“材料”!
那个不知名的、连样貌都未曾得见的囚徒,用他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泣血般的警示,比任何亲眼所见的酷刑场面都更加具有冲击力,更加让人从灵魂深处感到颤栗和绝望!他不是在恐吓,而是在用自己即将终结的生命,陈述一个他亲身经历、并且正在无数囚徒身上重复上演的血淋淋的真相!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如同活物般,瞬间从林清源的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头顶,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头皮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被铐住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尽管镣铐限制了动作,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抗拒,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逃?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一闪而逝的火花。怎么逃?力量被彻底禁锢,身处这不知深埋地底多少米、由厚重金属和坚固岩石构成的铜墙铁壁之中,外面是如狼似虎、实力远超他们的守卫,还有赤发鬼那样强大的存在虎视眈眈!他们现在连站起来都困难,王胖子重伤濒死,苏小婉昏迷不醒,拿什么去逃?
不逃?难道就真的像那个囚徒用生命最后的声音所揭示的那样,在这里承受永无止境的、花样翻新的折磨,直到意志彻底崩溃,然后被吞噬掉所有的力量、意识,乃至存在的痕迹?
绝望,如同无边无际的、冰冷粘稠的深海,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声地包裹住他,挤压着他,试图将他拖入那永恒的、黑暗的深渊。
他转过头,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王胖子那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能“感觉”到苏小婉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生命波动。王胖子的重伤,苏小婉的昏迷,他们此刻的状态,连维持基本的生存都岌岌可危,更何况是去谋划那虚无缥缈的“逃跑”?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将他紧紧包裹,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和思维。
这就是他们在“血狱”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没有一丝光亮,没有半分希望,只有无尽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刺骨的、带着湿腐气息的寒冷;浓郁到令人窒息、挑战生理极限的恶臭;远处隐约的、如同背景音般的惨叫与哭泣;近在咫尺的、用生命发出的、血淋淋的死亡警示;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深深扎根于心底的、名为“地狱”的极致恐惧。
林清源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睁大着空洞的双眼,徒劳地凝视着眼前这片绝对的黑暗。他知道,这一夜,注定将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而当这黑暗褪去(如果这地狱真的有“白天”的话),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那个囚徒口中……那真正的地狱,那“折磨”与“吞噬”的具体景象,究竟会以怎样残酷的方式,降临到他们身上?
第一个夜晚,就在这种极致的感官折磨、精神摧残与对未知命运的深深恐惧中,缓慢地、痛苦地流逝着。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在加速奔向某个可怕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