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衣物,将寒意一丝丝渗入林清源的脊背,但他几乎感觉不到。另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寒冷,正从他的丹田处,从那个属于尸丹的位置,向外蔓延,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几乎冻结了他的思维。
他依旧维持着背靠墙壁的姿势,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捂着下腹,仿佛这样就能护住那枚维系着他存在与意识的力量核心。远处废弃货栈的空地上,那枚属于黑僵的、暗红色的尸丹被淡金色光芒引导、剥离,最终被吸入特制玉瓶的画面,如同一个永不结束的循环,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
那不是战斗结束后的掠夺,那更像是一种……收割。一种基于熟练技术和绝对力量压制的、冷静到令人发指的收割。张正云手持风行符剑,如同精准的外科医生,肢解目标;他的同伴则如同负责收集标本的助手,熟练地取下“战利品”。整个过程,高效,冷漠,没有一丝一毫对“生命”消逝的波澜,只有对“资源”成功回收的确认。
“他们……天师府的人……把那个黑僵的……尸丹……收走了。”林清源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后院里回荡,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王胖子脸上的肥肉僵硬地抽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骂句什么来发泄心中的憋闷和寒意,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冻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气音。他懂了,他完全懂了林清源那副仿佛见了鬼、不,比见了鬼更可怕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吞噬是同类的疯狂,是野兽的行径,虽然可怕,但至少带着一种原始的、你能理解的情绪。而天师府这种……这种将同类核心力量视为材料、如同采集矿石般的行为,透出的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令人窒息的冷漠。
苏小婉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小巧的脸蛋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好像那样就能抵御那无形中仿佛要将她丹田也掏空的冰冷视线。她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蝇:“他们……他们要尸丹……做什么?”
做什么?
林清源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云芷曾经提及的词语——“附魔”!
将僵尸的尸丹,通过符箓阵法,镶嵌于法器之上,使武器获得该尸丹的部分能力,并能有效克制僵尸的恢复力。
那柄轻易肢解了黑僵的风行符剑,那青碧色的、锐利无匹的风刃……其力量的源头,难道就是某一只、或者某几只僵尸的尸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了林清源的心脏,让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呼吸都为之停滞。
他们猎杀僵尸,不仅仅是为了“斩妖除魔”,更是为了获取制作武器的“原材料”!
他们……天师府,是将僵尸当作了一种可以再生的、特殊的“矿产”来对待!猎杀,然后采集,最后加工成对付更多僵尸的利器!
“为了……制作那种武器。”林清源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指向远方早已空无一人的货栈方向,指尖却在微微颤抖,“那柄剑……那风刃……可能就是……用尸丹做的。”
王胖子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想起那青碧色风刃切割黑僵护盾和躯体时的轻松写意,再联想到那力量可能源自于某只被猎杀的同类的尸丹……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恐惧攫住了他。这比被玄阴宗的僵尸吞噬更让他感到一种亵渎般的寒意!
“他妈的……他妈的!”王胖子终于骂出了声,却带着一种绝望的无力感,“他们把咱们……当什么了?会走路的材料吗?!”
苏小婉吓得呜咽一声,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那种被彻底“物化”的感觉。在玄阴宗眼里,她们是食物;在天师府眼里,她们是材料。无论哪一边,都没有将他们视为平等的、值得尊重的“存在”。
林清源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进了完好的右手手掌之中。左臂焦黑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刺痛,但此刻,那种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物伤其类。
这个词,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那头黑僵,是玄阴宗的成员,是敌人,是双手可能沾满血腥的残忍之辈。林清源对其没有任何同情,如果正面遭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战斗,甚至杀死对方。但那是一种基于生存、基于立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可天师府的做法,剥离了这一切。他们将战斗简化为了“处理流程”。发现目标,评估威胁,执行清除,回收资源。整个过程,不掺杂个人情绪,只有绝对的专业和效率。
这种专业和效率,比玄阴宗的疯狂更让林清源感到恐惧。
疯狂是可以理解的,是可以对抗的。但这种冰冷的、系统性的、将“非我族类”彻底工具化的态度,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人”与“非人”之间。在天师府眼中,他们这些僵尸,或许与山林中那些可以被剥皮取胆、炼制药材的野兽,并无本质区别。
尽管林清源内心深处,依旧固执地保留着作为“林清源”的人格、记忆和情感,但他这具躯体,这枚尸丹,在天师府的判定标准里,恐怕就只剩下“可利用资源”这个标签。
他想起了张正云那张年轻却冷峻的脸,想起了他追击黑僵时那如同猎鹰般精准冷酷的眼神,想起了他同伴收取尸丹时那熟练而漠然的动作……
天师府,不是一个充满热血、喊着“替天行道”口号的松散组织。它是一个传承悠久、体系严密、拥有强大技术和力量的……专业的杀戮与采集机器!
这个认知,像是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将林清源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他之前所有的侥幸,所有关于“或许可以沟通”、“或许存在温和派”的微弱幻想,在这一刻,被那枚被吸入玉瓶的尸丹,砸得粉碎。
云芷前辈的道路,寻找不依靠血腥的生存方式,在这两面夹击之下,显得如此渺茫,如此……不合时宜。
一边是疯狂吞噬同类的野兽之路,一旦踏上,将丧失自我,永堕黑暗。
另一边是冷酷高效猎杀采集的“正义”之师,视他们为必须清除或利用的资源,毫无转圜余地。
而他们清平茶馆,这群想要在夹缝中保持人性、寻找出路的僵尸,就像是在两座即将合拢的冰山之间挣扎的扁舟,随时可能被碾得粉身碎骨。
王胖子颓然坐倒在林清源身边,胖大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他喃喃道:“这他妈的……还有什么路可走?吞也是死,不吞也是死……被同类吃,还是被天师府当材料收走……有区别吗?”
苏小婉泣不成声,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绝望的氛围如同浓雾,将她彻底淹没。
林清源抬起头,望向后院上方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出的、狭窄的夜空。没有星光,只有浓重的、化不开的墨色。
他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深切的悲哀。
为那头被轻易肢解、尸丹被收取的黑僵?不全是。更多是为了他自己,为了王胖子,为了苏小婉,为了云芷前辈,为了所有在这黑暗世道中,想要挣扎着活下去,却似乎找不到一条真正出路的……同类。
物伤其类。
伤的是这无法摆脱的宿命,伤的是这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左臂的伤痛依旧,丹田处的寒意更甚。林清源闭上眼,那青碧色的风刃和那冰冷的玉瓶,如同梦魇,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天师府的形象,在他心中彻底定型——一个比玄阴宗更加可怕、更加无法抗衡的,冷酷、专业、高效的杀戮机器。
夜,深沉如狱。后院中的三人,被一种无声的、源自存在本身的绝望紧紧包裹,久久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