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万米深海的潜水者,在绝对的宁静与黑暗中缓慢上浮。没有梦,没有思绪,只有一片虚无的空白,仿佛时间本身都已失去了意义。在这片虚无中,连“存在”这个概念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种回归本源般的安宁,暂时掩盖了所有痛苦与恐惧的痕迹。
然而,这种安宁注定是短暂的。如同潮水总会退去,意识终究要回归现实的岸边。
首先回归的,是嗅觉。
一股清雅、宁神、带着微苦回甘的淡淡檀香,混合着某种清冽的草木气息,如同一双温柔而坚定的手,轻轻拨开了笼罩在意识周围的厚重混沌帷幕。这气味熟悉而令人心安,与记忆中那条充斥着血腥、腐臭和污秽的黑暗巷道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是清平茶馆。是云芷姐身上常有的那种,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抚平所有躁动的清净香气。这气味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他漂浮不定的意识有了一个可以依附的坐标。
紧接着,触觉如同细密的电流,开始苏醒,传递来前所未有的清晰信号。
身下是柔软而略带韧性的织物触感,细腻的棉麻纹理在皮肤(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皮肤的话)上留下分明的印记,干燥而舒适,与记忆中冰冷粗糙、布满砂石污物的巷道地面判若云泥。背后靠着的是蓬松而富有支撑力的枕头,恰到好处地承托着他有些僵硬、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脖颈和脊背。空气中流动着令人毛孔舒张的暖意,柔和地包裹着他,驱散了记忆中那浸透骨髓的阴冷与死寂。这里没有令人作呕的粘稠血污,没有刺入骨髓的寒意,只有一种被精心呵护、隔绝了所有危险的绝对安宁。
然后,是听觉。
远处隐约传来城市白昼特有的、沉闷而持续的嗡鸣,像是无数车辆行驶、机器运转汇合而成的背景音,却又被有效的屏障隔绝在外,显得遥远而不具威胁,如同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一场无声电影。近处,则是一片祥和的、近乎绝对的寂静,只有微风吹过窗棂缝隙时发出的、如同情人低语般的轻柔声响,以及……他自己体内传来的、一种缓慢得近乎停滞、间隔极长且异常沉闷的搏动声?不,那似乎不完全是心跳,更像是一种陌生的、冰冷的能量在体内深处缓缓脉动、循环时发出的低沉回响,如同地下暗河的流淌,带着一种非生命的、机械般的规律性。
最后,是视觉。这最后苏醒的感官,却带来了最颠覆性的冲击。
林清源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束缚,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想中刺目的阳光,也没有熟悉的昏暗。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古朴而洁净的木床上,身处一个陌生却又透着奇异熟悉感的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洁到了极致,一桌一椅,皆是未经过多雕琢的原木打造,透着一股返璞归真的质朴与禅意。窗户紧闭,挂着细密的竹制卷帘,将外界的光线过滤成柔和而均匀的漫射光,照亮了整个空间,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氛围。
然而,这“看见”的方式,却让他瞬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和违和。
太清晰了!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即使是在这相对昏暗柔和的光线下,他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到木质桌面上每一道细微如发丝的年轮纹理,看到木材本身天然的色差与结节;能看到竹帘上每一根篾片光滑的表面、交错编织时形成的精密角度与阴影;能看到空气中缓缓飘浮、旋转的、比以往所见微小无数倍的尘埃颗粒,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小点,而是有着各自不规则形状的、缓慢舞动的微小实体。这种清晰度远远超越了人类视觉的极限,带着一种冰冷的、剖析般的精确感,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在了一台高倍率的显微镜下,所有隐藏的细节都被无情地暴露出来,失去了朦胧的美感,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不适的真实。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是否还在梦境之中,或者只是视觉出现了幻觉。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抬起的那只手上时,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如果那具身体里流淌的还能称之为血液的话)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那股新生的、冰冷的能量循环也出现了刹那的紊乱。
那不是他的手!
至少,不是他记忆中所熟悉的那双属于“林清源”——那个平凡、甚至有些孱弱、经常因为加班和营养不良而指尖微微颤抖的职场青年的手!
手指依旧修长,指节分明,但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病态的苍白,隐隐透出一种类似于上好骨瓷般的、冰冷而易碎的质感。指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乌黑,并非污垢,而是从甲床透出的一种沉黯色泽,边缘异常整齐且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弧度,仿佛轻轻一划就能轻易割破坚韧的皮革。皮肤下的血管脉络依稀可见,颜色却是一种不健康的暗青色,如同隐藏在薄冰下的暗流,缓慢地输送着未知的液体。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从心底窜起,迅速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他低头,近乎仓皇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同样是棉麻材质的白色衣裤,宽大舒适,似乎是云芷为他更换的。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抚摸向自己的脸颊。触感冰冷而光滑,缺乏活人的弹性和温润温度,像在抚摸一件精致的玉器。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传来的痛感清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隔阂感,仿佛在触碰、伤害一具别人的身体,疼痛信号需要通过更长的路径才能抵达他的意识核心。
不!不可能!
他猛地掀开身上柔软的薄被,踉跄着冲到房间角落那个放置着一个古朴黄铜盆架和一面磨砂感明显、影像有些模糊扭曲的铜镜的梳洗台前。他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来否定这可怕的猜想。
铜镜因为材质和工艺的原因,映出的影像并不十分清晰光亮,带着天然的扭曲和色差。但即便如此,镜中映出的那张脸,也足以让他如遭雷击,魂飞魄散,所有的侥幸心理在瞬间被砸得粉碎!
那是他的五官轮廓,没错。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依稀还是“林清源”的模样,那个他每天在公司洗手间镜子里看到的、带着疲惫和麻木的平凡面孔。但一切又都不同了!一种本质上的、令人绝望的异化发生了!
皮肤是那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毫无生气的苍白,毫无血色,仿佛久病缠身到了极点的将死之人,却又诡异地透着一股异样的“健康”与坚韧,看不到丝毫病态的虚弱。嘴唇的颜色极淡,近乎与周围苍白的皮肤融为一体,只有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那模糊的轮廓。最骇人、最无法接受的,是那双眼睛!
瞳孔不再是记忆中的深棕色,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近乎透明的淡灰色!如同两颗被磨去了所有光彩的玻璃珠,又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薄薄冰雾,缺乏人类眼神应有的灵动、情感深度与温度,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空洞,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而在那淡灰色瞳孔的周围,眼白的部分并非纯净,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的、若隐若现的暗红色血丝,如同某种不祥的、永久烙印上去的诡异纹路,又像是细微的裂痕,预示着这具躯壳内部某种非人的本质。
这……这是什么怪物?!
镜子里这个苍白、冰冷、眼神空洞诡异的影像,是什么东西?!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到极致的尖叫试图冲破他的喉咙,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化作了一声嘶哑压抑、如同破旧风箱拉扯般的气音。他像是被镜中的怪物烫到一般,猛地向后踉跄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震得墙皮簌簌落下些许灰尘。
这一撞带来的疼痛,以及镜中那无法否认的恐怖影像,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汹涌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冲垮!
雨夜、加班、茶馆温暖的灯光、云芷姐泡的那杯带来短暂宁静的老茶、王胖子热情洋溢的宵夜邀请、自己为了省钱和早点休息而做出的错误决定、那条黑暗肮脏的捷径巷道、伪装成流浪汉的恐怖怪物、那快如鬼魅的袭击、撕裂胸膛的剧痛、冰冷獠牙刺入脖颈时带来的濒死触感、生命随着温热血浆飞速流逝的绝望与冰冷……然后,是云芷如同九天玄女般降临,那轻描淡写却蕴含着雷霆之威的一指击飞怪物……再然后,是无边无际、仿佛永无止境的、将灵魂都碾碎重塑的极致痛苦,身体被强行撕裂、改造、注入陌生力量的恐怖过程……最后,是那无法用理性控制的、源自每一个细胞本能的、对鲜活血液的疯狂渴望,扑向云芷姐的彻底失控,以及那根点在自己额心、带来无尽黑暗与强制性宁静的手指……
所有支离破碎的画面、声音、触感和痛苦,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收集、拼凑,最终指向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不愿承认,却又无比真实、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结论。
他没有死。
在经历了那样致命的袭击,感受了生命彻底流逝之后,他,林清源,没有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迎来死亡的终结。
但他,也永远不再是那个“人”了。
他变成了……僵尸。
和那个在巷子里袭击他、差点将他撕碎、吸食他鲜血的恐怖怪物……是同类!是游走在生死边界、被人类社会所恐惧、排斥、追杀的……异类!
这个认知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幻想与对过往身份的眷恋,将他牢牢地、鲜血淋漓地钉在了名为“现实”的残酷十字架上。巨大的恐惧、深入骨髓的茫然、荒诞至极的虚幻感,以及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沦为非人物种的、深入灵魂的孤独与绝望,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滔天巨浪,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顺着冰冷坚硬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头颅,那变得锐利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抠抓着那苍白而陌生的头皮,留下几道清晰的白痕(而那痕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失,展现出可怕的自愈能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崩溃。
他不是他了。
那个挣扎在社会底层、渴望一丝温暖与认同、连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都会心生怜悯、会因为一杯好茶而感到片刻幸福的“林清源”,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在了那条肮脏、黑暗、无人知晓的巷道里,死在了那个僵尸的利爪和獠牙之下。
现在“活着”的,占据着这具冰冷、苍白、坚韧、蕴含着非人力量的躯壳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需要吸食鲜血才能维持存在的怪物?一个必须隐藏在阴影之中、畏惧阳光、被所有生灵视为灾厄的异类?一个……以“林清源”之名行走的……僵尸?
他看着自己那双变得锐利、乌黑、仿佛天生为撕裂而生的指甲,看着对面模糊铜镜中映出的那双淡灰色、冰冷非人、如同深渊般的瞳孔,一股巨大的恶心感和强烈的自我厌弃如同火山喷发般涌上喉头。他想要呕吐,想要将体内那陌生的、冰冷的液体和这可怕的事实一起吐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剧烈而徒劳的干呕痉挛折磨着他新生的、强韧的器官。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他?
云芷姐……是她从怪物手中救下了自己?还是她……亲手将自己推入了这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永恒的痛苦深渊?她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睛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和目的?
无数个问题如同疯狂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撕扯着他残存的理智,却没有一个答案能够抚平这撕裂灵魂的痛苦。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那张已然陌生的脸深深埋入同样冰冷的膝盖之中,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缩回一个安全的壳里,就能逃避这恐怖的现实,变回那个虽然卑微、渺小、充满烦恼,但至少是作为一个“人类”而存在的林清源。
然而,指尖传来的冰冷坚硬的触感,瞳孔中看到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过度清晰而缺乏温度的世界,以及体内那股虽然沉寂却无法忽视的、陌生而强大的、隐隐带着掠夺欲望的力量感,都在无时无刻地、冰冷地提醒着他一个绝望的事实——
回不去了。
那个名为林清源的普通人,已经死了。
他,已不再是人类。
这个伴随着极致痛苦与恐惧的觉醒,带来的不是新生,而是比死亡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迷失与囚禁。他坐在清平茶馆这间安宁祥和的客房里,周身环绕着清雅的檀香,内心却是一片被彻底冰封的、看不到任何光亮的、永恒的荒原。前路茫茫,唯有非人的身份与无尽的疑问,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这具苍白的躯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