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无边血海与烈焰深渊中的碎片,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打捞、拼凑。极致的痛苦不再是撕裂一切的狂潮,而是逐渐沉淀为一种弥漫在每一寸存在基础的、深沉而持续的剧痛与灼热,仿佛整个身体被投入了永不熄灭的熔炉,又被瞬间浸入万载玄冰之中,冷热交替,循环往复。
林清源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想中的黑暗,也没有死亡降临时的永恒沉寂。
映入他“眼帘”的,是巷道上空那片被高大建筑切割出的、狭窄的、依旧漆黑的夜空。然而,这黑暗在他眼中,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清晰”。不再是模糊的、需要努力分辨的轮廓,而是如同在某种诡异的、自带微光视觉的镜头下,一切细节都被放大、被凸显,纤毫毕现。
他能看到远处墙壁上剥落墙皮的每一道裂纹,能看到潮湿青苔的每一丝纹理,能看到地面上干涸血渍的凝结形态,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悬浮的、缓慢飘荡的、以往肉眼绝不可能察觉的细微尘埃颗粒与煞气残留的、如同黑色絮状物般的能量粒子。黑暗,对他而言,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过度曝光的背景布,上面绘制着过于丰富、以至于显得有些刺眼的细节。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思维像是生锈的齿轮,艰难地开始转动。第一个涌入脑海的,是那撕裂胸膛的剧痛,是那冰冷獠牙刺入脖颈的触感,是那生命飞速流逝的绝望……是死亡。
可为什么……还能“看”到?还能“想”到?
他尝试移动视线,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带来了连锁的反应。
听觉,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
不再是之前意识模糊时那遥远的、隔着一层的嗡鸣和嘶吼。此刻,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无数个高灵敏度的麦克风同时对准,然后毫无保留地、以最大的音量灌入他的耳膜!
远处主干道上车辆驶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轮胎碾压过窨井盖发出的“哐当”轻响,变得如同近在咫尺;更远处,某户人家隐约传来的电视新闻播报声,字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低语;楼上某个窗户里夫妻压低的争吵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尖锐的棱角;老鼠在垃圾堆里穿梭的窸窣声,蟑螂爬过墙壁的细微摩擦声,甚至……他自己体内血液(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血液的话)在新生血管中缓慢流淌的、粘稠而沉闷的声响,以及肌肉纤维在轻微痉挛时相互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微弱声音……
所有这些声音,不分主次,不分远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混乱、喧嚣无比的声浪,疯狂地冲击着他脆弱而敏感的听觉神经。这不再是“听见”,而是一种被迫的、全方位的“声音轰炸”,让他头痛欲裂,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思绪几乎要被这噪音的洪流再次冲散。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捂住耳朵,隔绝这可怕的喧嚣。
然而,随之苏醒的,是更加诡异而强烈的触觉。
手指与冰冷、潮湿、布满沙砾和污物的地面接触,传来的不再是简单的冰冷和粗糙感。他能清晰地“读”出地面上每一颗沙砾的棱角,每一处湿滑粘腻的污渍的成分差异(至少是他的大脑如此解读这过于丰富的信息),青石板表面历经岁月风霜侵蚀形成的微小凹陷与凸起……这种触感被放大了千百倍,强烈到几乎带有一种侵略性,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躺在一片由无数细微尖锐物和污秽混合物构成的刑具之上。
紧接着,是嗅觉。
原本就存在的血腥味和僵尸的腐臭,此刻不再是模糊的、混合的气味。它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分解、解析,呈现出清晰的、令人作呕的层次——他自己伤口处残留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身下血泊早已冷却凝固后散发的、带着微甜的腥气;骸十七身上那如同腐烂内脏混合着墓穴泥土的恶臭;远处垃圾堆里各种有机物腐败后产生的、复杂而刺鼻的酸臭;甚至……空气中那稀薄的、属于活人生气的、带着温热体温和复杂荷尔蒙气息的“味道”,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虽然极其微弱,却异常鲜明地刺激着他新生的感官……
这无数种气味交织在一起,浓烈得如同实质,疯狂地钻入他的鼻腔,直冲大脑,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生理上的反感,胃部(那正在被改造的器官)一阵剧烈的、空虚的抽搐。
最后,是一种弥漫全身的、难以言喻的灼热感。
并非外界环境带来的温暖,而是从身体内部每一个细胞深处透发出来的、一种混杂着微弱生机与浓烈死寂的矛盾热力。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骨骼肌肉,都被替换成了某种缓慢燃烧的、冰冷的炭块,散发着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温热。这股热流在他新生的、尚不稳定的能量脉络中蹿动,所过之处,带来一种既像是伤口愈合的麻痒,又像是无数细小虫蚁在啃噬骨髓的怪异感觉。
五感的全面“升级”,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巨大的惊恐与不适。
这个世界,变得太“吵”了,太“亮”了,太“清晰”了,太“浓烈”了!每一种感知都被强行提升到了极限,信息量庞大到他的大脑根本无法有效处理,就像一台老旧的计算机被强行塞入了超越其负荷的庞大数据,随时可能死机、崩溃。
他猛地想要坐起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感觉轰炸。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和困惑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声音干涩沙哑,与他记忆中自己的声音截然不同,仿佛声带也被改造过,带着一种粗糙的摩擦感。
随着他试图移动身体,一阵更加深沉、源自身体内部架构改变的剧痛传来,让他动作一滞。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里,原本被骸十七利爪撕裂的、足以致命的巨大伤口,此刻竟然已经……愈合了?
不,不能说是完全的愈合。狰狞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红色的扭曲黏合状态,像是不熟练的工匠用粗糙的针线强行缝合,留下了一道覆盖着半透明痂壳、如同蜈蚣般丑陋的疤痕。疤痕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介于苍白与青灰之间的诡异色泽,隐隐还能看到皮肤下细微的、暗红色的血管脉络在微微搏动。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
手指修长,但指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乌黑,边缘锐利。皮肤依旧是那种不健康的青白色,触感冰冷而坚韧,不再有活人的弹性和温热。他能感觉到皮肤下蕴含的、一种陌生的、远超从前的力量感,但这力量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僵硬和冰冷。
这不是他的身体!
至少,不是他熟悉的、作为“林清源”的那个人类的身体!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惶惑地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了不远处那个静立着的、素白的身影上。
云芷。
她站在那里,仿佛与这肮脏混乱的环境隔绝开来,周身散发着一种静谧而强大的气息。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惊讶,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漆黑的巷道,恐怖的怪物,致命的袭击,冰冷的死亡……然后,是她的出现,那轻描淡写却石破天惊的一指……再然后,是那无边无际、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那身体被彻底撕裂、改造、重塑的恐怖过程……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合乎逻辑的答案,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他……没有死。
但他,也不再是人了。
他变成了……和那个袭击他的怪物……类似的存在?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刚才五感的异变更加猛烈,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摧毁。他想要尖叫,想要质问,想要否认,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抽气声。巨大的茫然、恐惧、以及一种被强行抛离原有轨道的、深不见底的虚无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那陌生的、冰冷的皮肤,感受着体内那股灼热而冰冷并存的、非人的力量,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轰炸他感官的、过于“鲜活”的世界。
这就是……新生?
为何感觉,比死亡,更加令人绝望?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云芷,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寻求答案的渴望。然而,在他心底最深处,那股源自新身体本能的、对某种东西的强烈渴望,也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悄然抬头,吐出了危险的信子。那是对“生机”的渴望,对“温热”的渴望,对……血液的渴望。
初生之痛,不仅仅是肉体的改造,更是存在形式的颠覆与认知世界的崩塌。而这,仅仅是他踏入这黑暗世界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