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冰冷,正从胸腹间那个巨大的创口处,如同瘟疫般疯狂地蔓延至林清源的全身。那不是寻常低温带来的寒意,而是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粘稠的阴冷,仿佛要将他血液里最后一点温热都彻底冻结、抽离。与之相伴的,是如同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永无止境的剧烈疼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有无数烧红的铁钎在伤口里疯狂搅动,牵扯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让他几乎想要蜷缩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然而,他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得如同叹息般的“嗬嗬”声。
他的视线已经彻底模糊、涣散,眼前的世界被一片不断晃动、旋转的猩红色帷幕所笼罩。那是他自己喷溅出的鲜血,模糊了眼眶,也染红了他所剩无几的感知。远处那盏残破路灯昏黄的光晕,在这片血色视野中扭曲、变形,如同地狱入口摇曳的鬼火,遥远而不真切。他能感觉到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汩汩地从自己身体里流失,顺着冰冷湿滑的地面蜿蜒流淌,带走他所剩无几的体温和生命力。
力气,正随着血液一起飞速消逝。他试图抬起手,哪怕只是捂住那可怕的伤口,减缓生命流逝的速度,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仅仅抬起几厘米,便无力地垂落,溅起几滴浑浊的血水。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败风箱的最后挣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被挤压的痛楚;每一次呼气,则感觉意识都随之飘散一分。
黑暗,如同拥有实质的潮水,从视野的边缘开始,一点点地、不可抗拒地侵蚀过来,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他的意识。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颅内振翅,隔绝了外界绝大部分的声音,只留下自己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缓慢的心跳声,如同敲响在空旷墓穴里的丧钟,一下,又一下,清晰地预告着终结的临近。
他就要死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混乱,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是如此地接近,如此地具体。不是病榻上的安然离去,不是意外瞬间的毫无知觉,而是像现在这样,意识清醒地、一点一点地感受着生命从自己这具破败的躯壳里被强行抽离,感受着冰冷和黑暗如何一步步将他吞噬。
他想起孤儿院里那些冰冷的夜晚,想起公司里永无止境的加班和斥责,想起出租屋里那盏总是接触不良的白炽灯……他那短暂、压抑、乏善可陈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迅速黯淡的意识中飞速闪回。那些灰色的、沉重的记忆碎片,与此刻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讽刺和悲哀的人生画卷。他努力挣扎,拼命读书,小心翼翼地活着,最终,却要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死在这条散发着恶臭和污秽的黑暗巷弄里,甚至连尸体都可能要等到几天后才会被发现,然后作为一个冰冷的、编号的“无名男尸”案例,出现在某个警局的档案袋和市井小报不起眼的角落。
为什么?凭什么?
一股微弱的不甘,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跳动,在他心底深处闪烁了一下,但随即就被更庞大的、无法抗拒的虚弱感和冰冷感所淹没。连这丝不甘,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而就在这时,那个带来死亡的身影,再次笼罩了他。
骸十七俯下了身。
那股混合着铁锈、腐肉和坟墓泥土的浓烈恶臭,如同实质的毒气,灌入林清源仅存的微弱呼吸中,让他产生一阵剧烈的、却无力表现出来的生理性恶心。那张青灰色、布满非人特征的脸庞,在他模糊而血红的视野中无限放大。暗黄色的浑浊眼珠,中央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烧红的炭火,死死地锁定着他,里面没有任何属于“生物”的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对“养分”的贪婪和渴求。
林清源能感觉到对方冰冷、僵硬的肢体触碰到自己无力瘫软的身体。他能看到,那咧开的、露出森白尖锐獠牙的嘴,正在缓缓地、精准地,向着自己裸露的、因为恐惧和失血而剧烈跳动的脖颈动脉靠近。
獠牙的尖端,已经触碰到了他颈部的皮肤。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仿佛能刺穿灵魂的锐利。皮肤上传来的微弱刺痛感,与他胸腹间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形成了诡异的反差,却更加清晰地昭示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吸血……
僵尸……
都市传说……
王胖子那张圆脸上带着神秘和惊恐表情讲述这些话语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意识。
“……受害者都是在晚上,在一些偏僻的巷子或者公园边上被发现的……身上也没什么明显的伤口,但就是失血过多!医院都查不出所以然来……”
“……说是闹僵尸呢!”
“……脖子上,都有两个特别细小的红点,像是……像是被什么特别细的针管扎过一样!”
原来……那些并非危言耸听的谣言,那些并非茶余饭后的怪谈。那些离奇的、被报纸轻描淡写称为“恶性伤人案”的事件背后,隐藏着的是如此真实、如此恐怖的黑暗真相!
而他,林清源,这个一直活在灰色现实里、对这些怪力乱神嗤之以鼻的普通人,此刻,正亲身经历着这一切!他不仅仅是都市传说的听众,他更是这个传说中,那个即将殒命的、不起眼的配角,或者说……主角。
无尽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绝望的心脏。他想起自己之前对王胖子的不以为然,对那种被窥视感的自我否定,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了节省那一点点时间和体力,抱着侥幸心理,主动踏入了这条致命的巷道。
愚蠢……何等的愚蠢!
如果……如果当时接受了胖子的邀请……
如果……如果选择了那条更远但更安全的路……
如果……
然而,世间从无如果。
冰冷的獠牙,已经刺破了他脖颈处最表层的皮肤,一股更加尖锐的刺痛传来,预示着下一秒,那对致命的利器就将彻底贯穿他的血管,贪婪地汲取他生命中最后的温热。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闭上了眼睛,不是出于勇敢,而是彻底的无力与放弃。最后一丝意识,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曳着,映照出清平茶馆里那温暖的灯光,云芷宁静泡茶的身影,王胖子咋咋呼呼的笑脸,还有苏小婉怯生生叫的那声“清源哥”……
那些短暂的、微小的温暖,是他这灰暗一生中,唯一值得怀念的色彩了吧?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