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渐熄,银壶中最后一缕温热的水汽也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那杯蕴含着非凡滋味的私藏老茶,终究是喝到了尽头。林清源将手中那只薄如蝉翼、余温尚存的白瓷品茗杯轻轻放回茶盘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杯底与紫檀茶盘接触,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叮”的一声,仿佛为这场意外的、宁静的茶叙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满室那令人心神俱醉的茶香正在缓缓散去,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温暖、平和与通透感,却依旧萦绕在他的四肢百骸,如同给疲惫的灵魂进行了一次深层的洗涤与抚慰。他甚至觉得,连日内积累的疲惫和那种莫名的、被窥视的不安感,都被这杯茶暂时驱散了。
他站起身,向着柜台后依旧静坐的云芷,郑重而诚恳地微微躬身:“云姐,谢谢您的茶。我……该回去了。”
云芷抬起眼眸,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灯笼柔和的光线下,平静无波,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他此刻这份难得的宁静气色印入眼底。她并未多言,只是轻轻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泠温和:“路上小心。”
简单的四个字,却比任何客套的关怀都更显真切。林清源心头一暖,再次道谢,这才转身,走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推开门的瞬间,门外清冷潮湿的空气如同等待已久的访客,立刻涌了进来,与茶馆内温暖馨香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反手轻轻将门带上,将那一片令人眷恋的温暖与安宁,彻底隔绝在身后。门楣上的铜铃因这动作发出孤零零的一声脆响,随即沉寂下去,仿佛在为他独自踏入这寒夜而叹息。
夜色深沉,雨后的湿气尚未完全褪去,凝结成冰冷的露珠,悬挂在巷子两旁屋檐的枯草尖上,在稀疏的星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寒光。街道比来时更加空旷寂静,连偶尔驶过的车辆都变得稀少,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清晰地回响,显得格外孤单。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并不御寒的旧外套,将半张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脑海里,却还不由自主地回味着刚才那杯茶的余韵,以及云芷那句意味深长的叮嘱——“守住心中那一方清净之地,守住你的本心”。这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虽然暂时未能完全理解其深意,但那沉静的力量,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与支撑。
就在他埋头走向地铁站,思绪还沉浸在茶香与温情中时,一个洪亮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块,打破了他的沉思。
“嘿!清源!等等我!”
林清源循声回头,只见王胖子正推着他那辆略显破旧的小电驴,从茶馆旁边那条更窄的、通往他租住小屋的岔路口快步走来。圆圆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嘴里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
“胖子?你怎么还没回去?”林清源有些诧异。按往常,王胖子这会儿应该早就到家,甚至可能已经躺在床上刷手机了。
“嗐!别提了!”王胖子走到近前,把电驴支好,拍了拍座垫,一脸懊恼,“刚走出去没多远,这破车就掉链子了!折腾了半天才弄好,真是晦气!”他嘴里抱怨着,但那双小眼睛里很快又闪烁起惯有的、乐天知命的光芒,“不过正好,碰上你了!怎么样,刚才说不去,现在改变主意没?就前面拐角那家烧烤摊,新开的,味儿正着呢!咱哥俩去整几串,再来瓶啤酒,暖暖身子,唠唠嗑!”
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期待。那家新开的烧烤摊,林清源白天路过时也看到过,生意似乎不错,诱人的香味能飘出老远。此刻被王胖子一提,空荡荡的胃部似乎也配合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与好友在寒冷的夜里,就着热腾腾的烧烤和冰凉的啤酒,天南海北地闲聊一番,驱散一天的疲惫与孤寂……这画面,对于长期形单影只的林清源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他的嘴唇动了动,几乎就要答应下来。然而,理智如同一条冰冷的蛇,迅速缠绕上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再次伸手摸了摸外套内侧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今天在便利店买面包和牛奶的花销,明天必须从午餐里省出来。而一顿烧烤,哪怕再便宜,也意味着至少几十块的额外支出。这对于需要精打细算每一分钱来支付房租、交通费和勉强果腹的他而言,是一笔需要慎重考虑的非必要开销。
“还是……算了吧,胖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掩饰的平淡和不易察觉的干涩,“今天真的有点累,想直接回去睡了。而且……明天一早还有个会。”他找了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甚至配合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做出疲惫的样子。
王胖子脸上的热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林清源:“又来了!清源,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活得太仔细,太绷着了!偶尔放松一下能怎么着?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嘛!”他试图用自己那套粗放的生活哲学来开导对方。
林清源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那种深植于骨髓的、源自孤儿院时期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不安全感,以及对每一分钱近乎执拗的规划,是王胖子这种天生乐天派难以真正理解的。他只是重复道:“下次吧,胖子,下次一定。”
王胖子看着他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那份根深蒂固的固执,知道再劝也是无用,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圆脸上的光彩黯淡了几分。他摆了摆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行吧行吧,你就抱着你那点工资过吧!我可跟你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自个儿去快活了!”说着,他利落地跨上电驴,拧动钥匙,小电驴发出轻微的嗡鸣。
“走了啊!你自己回去真小心点!别走太黑的地儿!”临走前,他还是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这才一拧电门,小电驴载着他圆滚滚的身影,晃晃悠悠地驶入了主路,很快便汇入稀疏的车流,消失在前方的拐角。
热闹的气氛随着王胖子的离开骤然消失,四周重新陷入了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一种微妙的、空落落的感觉,伴随着更深的寒意,悄然爬上林清源的心头。他站在原地,望着王胖子消失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和动摇。或许……答应他去就好了?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喝杯免费的茶水呢?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更强大的、关于节俭和规划的习惯性思维压了下去。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片刻的犹豫和莫名的失落感一同冻结在肺里,然后毅然转过身,继续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然而,在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他再次停下了脚步。
一条路,是平日里走惯了的,需要绕行两个街区,沿途有几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零星的夜宵摊,灯火相对通明,偶尔也有行人车辆,但路程要远上差不多十五分钟。另一条路,则是穿过一片待拆迁的老旧居民区之间的一条狭窄、阴暗的背街小巷,那是名副其实的近道,可以节省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但那里路灯稀疏甚至损坏,入夜后几乎人迹罕至。
若是平时,尤其是在经历了之前那些“被跟踪”的疑神疑鬼之后,他大概率会选择那条更远但更安全的光明大道。但此刻,或许是那杯茶带来的宁静余韵让他放松了警惕,或许是连日加班积累的疲惫让他渴望尽快回到那张能躺下的床上,又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尽快摆脱这独自一人在寒夜中行走的孤寂感,当然,更直接的,是那条近道能节省的时间和体力——这意味着他可以早一点休息,为明天积蓄多一点精力。
几个念头在脑海中快速交锋。最终,对效率的追求、身心的疲惫,以及那一点点侥幸心理——毕竟之前那些“被跟踪”的感觉很可能只是错觉——占据了上风。
他几乎没有再犹豫,脚步一拐,偏离了那条熟悉的光明路径,转而踏入了那条幽深、昏暗、仿佛通向未知深渊的狭窄巷口。
就在他身影没入巷口黑暗的一刹那,一阵莫名的、冰冷的阴风从巷子深处倒灌而出,吹得他衣袂翻飞,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巷口那盏唯一的路灯,灯罩破裂,光线昏黄如同风中残烛,将他投在斑驳湿滑墙壁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无声地欢迎着他的到来。
他紧了紧衣领,压下心头那一丝突然升起的、毫无来由的心悸,埋头加快了脚步,身影迅速被前方更加浓重的黑暗所吞噬。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为了节省一点时间和体力而做出的选择,这个因经济窘迫而婉拒了友人陪伴的决定,如同多米诺骨牌被推倒的第一块,精准地将他自己,送往了那个命运早已设下的、无法回避的残酷拐点。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那片属于光明和喧嚣的城市背景音中,某种隐藏在更深阴影里的、饥渴而残忍的存在,已经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锁定了这道独自走入陷阱的、散发着“纯净”气息的孤独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