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压抑的写字楼与温暖的清平茶馆之间,规律而机械地往复摆动。自那夜雨后将面包分给流浪猫后,林清源的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他依旧是天不亮就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在主管王经理的斥责与永无止境的修改意见中疲于奔命;也依旧在夜幕降临时,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赶往那条熟悉的巷弄,在那扇沉重的木门后,寻得几个小时的喘息与片刻的安宁。
然而,某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变化,却像悄无声息渗入墙体的湿气,在他不曾留意的角落,缓缓滋生。
最初,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那是在三天前的深夜,他如同此刻一样,独自走在从茶馆返回出租屋的路上。夜已深,街道空旷,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就在他拐进通往地铁站的那条必经的、相对僻静的小路时,后背的皮肤似乎无端地紧绷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的、被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后颈。
他猛地停下脚步,倏然回头。
身后,路灯昏黄,将建筑物的影子拉成各种怪异的形状。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一切如常,寂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是错觉吧。他当时想。大概是最近公司那个新项目压力太大,连续熬夜,神经有些衰弱了。他用力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那点不适,继续往前走。
可那种感觉,并没有就此消失。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它如同鬼魅,时隐时现。有时是在拥挤的地铁换乘通道,明明人潮汹涌,他却莫名觉得在攒动的人头之后,有一道视线穿透距离,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可当他警惕地四下张望时,看到的只有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陌生的面孔。有时是在公司楼下买快餐的间隙,他端着一次性餐盒站在街边,会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对他虎视眈眈,可放眼望去,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
更多的时候,是在夜晚。在他离开清平茶馆,独自一人穿行于那些连接主干道与地铁站的老旧街巷时。那种被跟踪、被窥视的感觉变得尤为清晰。他总觉得,在某个拐角的阴影里,在某扇紧闭的店铺门廊下,甚至是在身后不远处某个看似空无一人的报亭后面,藏着一双眼睛。那眼睛不带感情,冰冷而专注,像猎人审视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他甚至开始留意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痕迹。比如,身后似乎总有一个不紧不慢、与他保持着固定距离的脚步声,当他停下,那脚步声也会诡异地消失片刻,等他再次迈步,它又会不远不近地响起,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慌。又比如,他偶尔会闻到一股极其淡薄的、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铁锈混合着某种腐败物质的怪异气味,那气味转瞬即逝,等他再想仔细分辨时,早已被城市浑浊的空气所掩盖。
这些发现让他脊背发凉。
“胖子,”昨天在茶馆打扫卫生的间隙,他终究没忍住,趁着云芷在柜台后整理茶叶,苏小婉在远处擦拭博古架,状似随意地开口,“你上次说的……那个跟踪什么的,后来还有听说什么吗?”
王胖子正手脚麻利地将椅子搬到桌上,闻言停下动作,圆脸上带着几分诧异:“跟踪?哦,你说那个啊!没了啊,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吓唬吓唬小婉妹子的。怎么?”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清源,你不是真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吧?”
林清源被他问得一噎,看着王胖子那明显不信的表情,后面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他难道要告诉胖子,自己感觉被人跟踪,还闻到怪味?这听起来比他之前嗤之以鼻的“吸血怪物”传说还要荒谬。
“没,就随便问问。”他掩饰性地拿起抹布,转身去擦另一张桌子。
王胖子在他身后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地继续搬椅子:“要我说啊,你就是太累了!你看你那脸,都快跟咱们这抹布一个色儿了!听哥一句劝,别整天胡思乱想,哪天猝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林清源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擦着桌子。王胖子的话虽然粗糙,却并非全无道理。他最近确实太累了。公司的新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攻坚阶段,王经理像催命一样盯着进度,他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睡眠严重不足,有时候站起来猛了,眼前都会发黑。或许,那些诡异的被窥视感,那些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和怪异气味,真的只是过度疲劳和精神压力下产生的幻觉?
他试图用理性来说服自己。这座城市有上千万人口,他林清源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无财无势,性格沉闷,谁会费心思来跟踪他?这完全没有动机。至于那些所谓的痕迹,更是牵强附会。脚步声可能只是巧合,怪味可能是附近垃圾堆或者某个化工品商店飘出来的。一切都是他敏感多心了。
然而,潜意识里的不安,却像藤蔓的根须,越是压抑,越是顽固地向下扎根。
就像此刻。
今晚茶馆打烊比平时稍晚一些,送走最后一位品茶到深夜的老先生,云芷细心地检查了一遍门窗,三人才各自离开。苏小婉依旧快步走向公交站,王胖子哼着歌骑上电驴一溜烟没了影。林清源照例是步行去地铁站。
雨已经停了几天,但夜晚的空气依旧潮湿阴冷。他独自一人走在熟悉的路径上,先是沿着还有零星店铺亮灯的主干道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了那条通往地铁站的、相对狭窄昏暗的街巷。这条巷子他走了不下数百次,两旁的店铺、垃圾桶的位置,甚至墙上的涂鸦,他都一清二楚。
可今晚,这条巷子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压迫感。
巷子里的路灯似乎比往常更暗了些,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远处的阴影衬托得更加浓重,仿佛隐藏着无数不可名状的东西。他的脚步声在两侧墙壁间碰撞回荡,显得异常响亮,甚至有些刺耳。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以及那越来越无法忽略的、来自胸腔内急促的心跳。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清晰。
他感觉有一道目光,冰冷、粘稠,如同实质般黏在他的背上,穿透了单薄的外套,让他从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迅速蔓延至全身。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一种……一种近乎贪婪的意味。
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强迫自己冷静,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仓促回头,而是竖起了耳朵,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仔细聆听着身后的动静。
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巷子里一片死寂。之前那个若隐若现的、与他步调一致的脚步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是停了下来。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了出来,沿着太阳穴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内心的恐惧。
是幻觉吗?真的是幻觉吗?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鼓足勇气,猛地转过身!
目光如电,扫过身后空荡荡的巷子。从他现在站立的位置,到巷口那片相对明亮的主干道灯光,大约二三十米的距离内,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歪倒在地的垃圾桶,一个废弃的破旧沙发,以及墙上那些张牙舞爪的、毫无意义的涂鸦。
什么都没有。
那刚才清晰的被注视感,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停顿……难道又是错觉?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僵硬的石雕,死死地盯着那片昏暗的空地,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巷子里只有风穿过狭窄通道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微弱声响。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刮风的声音,或者是什么小动物跑过?或者是……远处车辆灯光扫过时,在墙上投下的、快速移动的影子,被他疲惫的大脑错误解读了?
自我怀疑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试图淹没那尖锐的恐惧。他真的太累了。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加上睡眠不足,产生一些知觉错乱,也是有可能的。他不能再这样自己吓自己了。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巷子,然后转过身,几乎是逃跑一般,用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近乎小跑着冲出了这条让他心悸的巷弄,一头扎进了地铁站那明亮而拥挤的、充斥着人类气息的入口。
直到被地铁里嘈杂的人声和稳定的运行噪音所包围,感受到周围活人的体温,林清源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才渐渐平复下来。他靠在冰凉的金属柱子上,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那张苍白、惊魂未定的脸,嘴角扯出一丝苦涩而自嘲的弧度。
果然,是错觉吧。
他闭上眼,将脑海中那些纷乱诡异的念头强行压下。只是工作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他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那条昏暗巷弄的深处,一面斑驳墙壁的阴影,似乎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浓郁,如同活物般,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再无痕迹。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腐败物质混合的怪异气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