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端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映出苏羽疲惫的脸。他关掉雷诺将军的通讯,手指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实验室的寂静被远处传来的警报声打破——不是紧急警报,而是城市夜间施工的常规提示。但在这敏感的时刻,每一声都像是倒计时的回响。
霍尔教授的邮件在清晨五点抵达。
“紧急会议,九点整,第三会议室。关于深空信号解读的替代理论。”
简洁得近乎冷酷。苏羽盯着那行字,指尖微微发凉。霍尔从未在非工作时间联系过他,更不用说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
会议开始前两小时,舆论风暴已经形成。
《科学前沿》的头条标题刺眼:“信息自闭症还是认知偏差?深空信号首席解读官苏羽面临质疑”。文章引用了“匿名权威人士”的观点,称苏羽的孤独症特质导致他过度解读随机信号,将个人幻想投射到宇宙尺度。
更恶毒的攻击来自社交媒体。一段经过剪辑的视频在网络上疯传,展示的是苏羽在一次学术讨论中的片段——他避开眼神接触,手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声音单调地重复着“模式,必须找到模式”。视频配文:“让一个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人解读外星信号,是否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实验室的玻璃门上传来轻叩。林薇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平板,眉头紧锁。
“你看过了?”她将屏幕转向苏羽。
上面是霍尔教授刚刚发表的论文摘要:“宇宙海啸理论:对周期性深空信号的另一种解释”。文章声称那些信号并非文明遗产,而是某种宇宙尺度灾难的前兆,类似于海啸来临前的退潮。
“他选在这个时候发布,不是巧合。”林薇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苏羽的目光扫过论文的关键方程。霍尔巧妙地将信号频率与宇宙背景辐射的微小波动联系起来,构建了一个看似严谨的数学模型。但有一个参数设置得很奇怪——能量衰减系数被刻意调低了。
“他修改了数据。”苏羽轻声说。
“什么?”
“这个系数。”苏羽指向公式中的某个变量,“实际观测值应该是他使用的三倍。如果按正确数值计算,他的‘宇宙海啸’理论就不成立了。”
林薇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是在伪造——”
“不,是‘调整’。”苏羽打断她,“在误差范围内做手脚,足够隐蔽,但足以改变结论。”
会议室里的气氛在苏羽踏入的瞬间凝固。
长桌旁坐着十五位项目核心成员,霍尔教授坐在主位,身后投影屏上展示着他的理论模型。几位平时对苏羽工作持保留态度的老教授坐在霍尔两侧,形成了一道无声的阵线。
“苏博士,请坐。”霍尔的声音平稳,但眼神锐利,“相信你已经看过我的论文了。”
苏羽点头,在桌子另一端坐下。林薇紧随其后,选择站在他身后。
“鉴于目前对深空信号的解读存在重大分歧,”霍尔开门见山,“我认为有必要重新评估反应堆降频计划的必要性。如果这些信号真的是某种宇宙灾难的前兆,降低反应堆输出可能会削弱我们的防御能力。”
一位熵派的支持者立即接话:“霍尔教授的理论完美解释了信号的周期性特征。相比之下,苏博士的‘文明遗产’假说缺乏直接证据,更像是一种...诗意的想象。”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克制的轻笑。
苏羽感到指尖微微刺痛,这是他面对压力时的生理反应。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霍尔投影屏上的公式。
“教授,能否解释一下您公式中能量衰减系数的取值依据?”苏羽问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平静。
霍尔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基于标准宇宙学模型,考虑到局部星系群的引力效应。”
“但最新的背景辐射数据表明,这个系数应该高出200%左右。”苏羽调出自己终端上的数据,投射到共享屏幕上,“如果按正确数值计算,您理论中的‘海啸’能量级将不足以产生观测到的信号模式。”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霍尔缓缓站起身:“苏博士,我认为问题的核心不在于具体参数的讨论,而在于解读者的能力。我们都知道,自闭症谱系人士在处理复杂信息时,往往倾向于寻找本不存在的模式。这种认知特质在一般情况下可能无害,但在决定人类命运的问题上...”
他没有说完,但言外之意悬在空气中。
林薇忍不住开口:“这是人身攻击,霍尔教授!”
“这是风险评估,林博士。”霍尔冷静回应,“我们每个人都有认知局限,承认这一点不是攻击,而是科学精神。”
苏羽感到一阵眩晕。会议室里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周围人的低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白噪音。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盯着霍尔身后的投影屏。
那些公式,那些数据...它们在他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形成新的连接。他看到了霍尔理论的漏洞,不止一处,而是像蛛网般遍布整个模型。
“您的理论无法解释信号的定向性。”苏羽突然开口,声音清晰起来,“如果真是宇宙尺度的灾难前兆,信号应该在各向同性地传播。但实际观测显示,它们来自三十七个特定方向,每个方向对应一个已知的古老星系。”
他调出星图,三十七个光点在黑暗背景上闪烁。
“更重要的是,这些信号中包含数学常数,教授。不是随机的数字,而是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五位的π和e。宇宙灾难会产生数学常数吗?”
霍尔的表情僵硬了:“可能是巧合,或者仪器误差...”
“三十七个方向,全部包含相同的数学常数?”苏羽摇头,“概率太小了,您知道这个数字。”
熵派的一位天文学家插话:“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这些信号是善意的。也许是某种...诱饵。”
苏羽与霍尔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一刻,苏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某种东西——不是科学的怀疑,而是更深层的恐惧。霍尔不是不相信信号的智能来源,他是不敢相信。
“我们害怕的不是未知,教授。”苏羽轻声说,几乎是对霍尔一个人说的,“我们害怕的是被评判。”
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霍尔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那一刻,苏羽看到了这位老科学家眼中的动摇——不是理论被驳倒的挫败,而是更深层的共鸣。
“会议暂停。”项目主任突然宣布,“十五分钟后继续。”
人们陆续起身,低声交谈着离开会议室。苏羽站在原地,看着霍尔教授独自收拾文件的身影。那位曾经指导他完成博士论文的老人,如今与他站在了对立面。
林薇碰了碰他的手臂:“你还好吗?”
苏羽点头,目光仍追随着霍尔。老教授离开时没有回头,但苏羽注意到他手中的数据板微微颤抖。
回到实验室,苏羽调出霍尔近期的所有论文。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严谨的推理背后,他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对宇宙中可能存在更高级智慧的恐惧,对人类渺小地位的恐惧。
终端闪烁,收到一条加密信息。发信人未知,内容只有一行代码。苏羽识别出那是早期合作项目中使用过的密码。
解码后的信息简短得令人心惊:“小心,他们不止一人。”
窗外,天空阴沉下来,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暴雨。苏羽想起霍尔论文中的一个细节——一个引用错误,指向一篇根本不存在的论文。这不是疏忽,而是故意留下的线索。
林薇推门进来,脸色苍白:“网络上的攻击升级了。有人匿名发布了你的医疗记录。”
苏羽接过平板,扫过那些被篡改过的诊断书和断章取义的评估报告。手法专业,足以误导公众,但又留有破绽,像是某种双重信息。
“他在警告我。”苏羽喃喃道。
“什么?”
“霍尔教授。”苏羽指向那个引用错误,“这是他留下的记号。他被迫做这些事,但内心在挣扎。”
距离反应堆降频的最后期限,只剩下十一个小时四十七分。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弹奏。苏羽调出霍尔理论的全部数据,重新运行模拟。当他把能量衰减系数修正后,模型显示的不是宇宙海啸,而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能量屏障的衰减过程。
那些信号不是灾难的前兆,也不是文明的遗产。
它们是警报。
关于某种正在逼近的威胁,以及如何建立防御的指示。
苏羽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霍尔知道这一点,他的整个理论都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但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保护——如果公众知道真相,恐慌将无法控制。
终端再次闪烁,这次是雷诺将军。
“舆论压力太大,苏羽。高层在重新考虑降频计划。如果你不能在一小时内提供确凿证据...”
通讯中断,留下未尽的威胁。
苏羽闭上眼睛,让数据在脑海中流动。那些数字,那些频率,那些数学常数...它们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像。一幅霍尔试图隐藏,却又暗中引导他去发现的图像。
他打开通讯录,找到霍尔的私人频道。
“教授,我知道您在听。”苏羽对着空无一人的实验室说,声音平静,“我解开了您的密码。”
几秒钟的寂静,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户。
然后,回复来了,同样加密:
“那么你知道,有些真相比谎言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