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地,苦寒天。
腊月的风雪,像是亿万把刮骨的冰刀,呼啸着席卷过这片被群山环抱的辽阔王畿。天色早已晦暗下去,残阳最后一抹余晖被厚重的铅云吞噬,只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了的暗红,泼洒在皑皑白雪之上,竟有几分如血般的凄艳。
存在百年的北燕王府,便匍匐在这片血色暮雪之中,朱墙高耸,檐角如兽,森严的气象下,是冰封千尺的等寂与冷漠。
王府西侧,一处偏僻得连下人房都不如的杂院外,一道单薄的身影,已然在没膝的深雪中,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是个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但脸庞早已被北地的风霜和王府的世态炎凉雕刻出不符合年龄的坚毅线条。他叫叶青,北燕王叶擎天酒后乱性的产物,一个身份尴尬、命比纸薄的庶子。
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在他只穿着件单薄旧袍的身上,嘴唇冻得乌紫,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耳廓早已失去知觉,覆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壳。但他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雪地里的标枪,唯有偶尔颤抖一下的长长睫毛,证明他还活着。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暖融融的、夹杂着檀香和酒肉气息的热流涌出,与院外的酷寒形成了对比。几名穿着锦缎棉袄的丫鬟仆妇簇拥着一个华服美妇走了出来。那妇人约莫三十许人,容貌姣好,凤目含威,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和冷意。她便是北燕王的正妃,叶青的嫡母,柳氏。
柳氏居高临下地瞥了雪地中的叶青一眼,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块石头,一根枯草。她身后一名捧着个长条木盒的嬷嬷上前一步,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意,声音却尖锐得刺耳:
“三少爷,王妃仁厚,念你即将及冠,特赐下宝剑一柄,以示勉励。还不快叩头谢恩?”
叶青沉默地以头触地,冰冷的雪瞬间浸湿了额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动作一丝不苟,规规矩矩,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却也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嬷嬷将那只看起来颇为古旧,甚至边角都有些磨损的木盒,放在了叶青面前的雪地上。盒盖未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已然隐隐透出。
柳氏用绣着金凤的帕子轻轻掩了掩鼻,仿佛嫌弃那锈味污了周围的空气,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院里院外所有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青儿,你虽出身微贱,但终究是王爷的血脉。此剑乃王府库藏古物,据说颇有来历,赐予你,望你好生砥砺,莫要……辱没了它。” 话语顿了顿,尾音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毕竟,再锈的剑,也是剑,不是吗?”
周围隐约传来压抑的嗤笑声。谁不知道,王府库藏里确实有那么一批无人问津的“古物”,多是些前朝战场捡回来的残破兵刃,或是些来历不明、灵气全无的废铁。王妃将这玩意儿赐给一个毫无地位、连修行资源都匮乏的庶子,其用意,无非是羞辱罢了。砥砺?怕是连切豆腐都嫌钝。
叶青仿佛没有听见那些笑声,也没有去看柳氏那施舍般的表情。他只是再次叩首,声音平静无波:“谢母亲赐剑。”
然后,他伸出那双冻得几乎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木盒。盒子入手冰凉,沉重,那股锈蚀的气息更加浓烈。
柳氏似乎满意于他的逆来顺受,也觉得这冰天雪地里没什么趣味,拢了拢华贵的狐裘,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转身回了那温暖如春的院落。厚重的院门“哐当”一声关上,将所有的暖意和喧嚣,连同那道卑微的身影,彻底隔绝。
风雪更急了。
叶青捧着木盒,缓缓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姿让他的双腿麻木刺痛,险些栽倒,但他只是晃了晃,便顽强地站稳。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暮色最后的光线,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木盒。
指尖摩挲过粗糙的木纹,他沉默着,打开了盒盖。
没有预料中的珠光宝气,更没有半分灵韵波动。盒内躺着的,是一柄剑。剑鞘古朴,甚至有些丑陋,布满了暗红色的锈斑,像是干涸了百年的血迹,几乎与剑身锈蚀在一起,难分彼此。剑柄缠绕的丝线早已腐烂,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质。整把剑,死气沉沉,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意味。
任谁看了,都会认定这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废铁,连收破烂的恐怕都懒得看一眼。
叶青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既无失望,也无愤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锈迹,看到它的本质。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剑鞘上某处异常冰凉的锈迹时,异变陡生!
那处锈迹,竟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吸力传来,叶青指尖因为长时间冰冻而裂开的一道细微伤口,渗出了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被那锈迹吞噬。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震鸣,从锈剑内部传来。叶青浑身剧震,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与灼热交织的气息,顺着手臂猛地窜入体内!眼前的一切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剑身上的锈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消散,露出底下暗沉如夜的剑体。但那剑身映照出的,却不是他自己那张冻得发青的脸庞——
那是一双瞳孔!
一双冰冷、漠然、充斥着无尽杀戮与毁灭欲望的金色瞳孔!瞳孔深处,似有尸山血海沉浮,有星辰崩灭幻灭。那绝非人类应有的眼眸,那是……属于传说中修罗的凝视!
仅仅是一刹那的幻视,那股诡异的气息便如潮水般退去,锈剑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极度寒冷下的幻觉。但叶青知道,不是。他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又迅速冻成冰碴。那一眼,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锈剑,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心安。他抬起头,望向王府深处那灯火最辉煌、也是权力最核心的主殿方向,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刺骨的锋芒。
夜色,彻底笼罩了北燕王府。风雪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在这最不起眼的角落,一柄被世人遗弃的锈剑,唤醒了一个怎样的灵魂。更没有人会想到,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幕,将是百年后席卷整个修仙界的滔天巨浪,最初泛起的那一丝涟漪。
叶青将锈剑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踏着深雪,走向自己那处位于王府最边缘、破败不堪的栖身之所。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风雪掩埋。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注定要破土而出,染红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