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拿了个豁口的粗陶碗,从炕头温着的水罐里倒了碗热水递给范小强。
范小强捧着温热的碗,冻僵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觉,心里的委屈又翻上来,鼻子一酸:
“朱爷爷,我........我跟我爹吵翻了…”
老朱“嗯”了一声,摸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塞着烟叶:
“你爹那驴脾气,全屯都知道!你就说这次是为啥?”
范小强竹筒倒豆子,把木匠铺子、自己想学打猎、挨骂挨打的事儿一股脑说了出来,越说越激动:
“他就觉得我怂!趴土坡上吓着了就是怂?那灰阎王扑下来谁不害怕?卫国哥不也说畜生记仇吗?我........我练枪的时候可下功夫了!”
老朱没说话,安静地听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老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
等范小强说完,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害怕,不丢人。”
老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是活物,都怕死。当年打鬼子,埋伏在雪窝子里三天三夜,听着鬼子皮靴踩雪壳子嘎吱嘎吱响,离脑门就几尺远,老子裤裆都湿过!”
范小强猛地抬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老朱。
他想象不出眼前这个干瘦得像老树根一样的老头儿,当年也有那么狼狈的时候。
“可咱不能光剩下怕。”
老朱磕了磕烟灰,浑浊的眼睛看着跳跃的火苗,
“怕完了,得想法子活下去,得想法子弄死想弄死你的。你爹.......是怕你死。”
“可我不想当木匠!我就想跟你们一样,使枪,进山,打大牲口!这才叫爷们儿!”
范小强梗着脖子。
老朱咧开嘴,露出两颗发黄的大板牙,笑了,带着点揶揄。
“爷们儿?爷们儿就是赌气大年三十晚上跑冰天雪地里冻死?”
范小强脸一红,臊得低下头。
“真想摸枪?”老朱问。
范小强用力点头,眼神倔强:“想!”
“行。”老朱慢悠悠站起来,走到墙边,摘下那把猎刀,连带着那支骨哨。
他把刀递到范小强面前,刀身在火光下闪着幽冷的光。“拿着。”
范小强一愣,下意识接住。
刀柄冰凉沉重,带着老朱手上的厚茧感。
“光想没用。刀,是杀生的家伙事儿!敢碰它,就得想明白,你要用它干啥?”
老朱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范小强的脸,
“杀猪杀狍子容易,杀狼杀野猪,就得玩命。你爹怕的,是这个。”
范小强握着刀,手心里全是汗,心咚咚直跳。
老朱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颗黄澄澄的步枪子弹头,磨得锃亮。
“喏,卫国小子给的。”
他捏起一颗,迎着火光看了看,
“枪法,是子弹喂出来的。胆子,是血火里滚出来的。你小子,路还长!”
他把布包揣回怀里,拍拍范小强的肩膀,力道不大,却沉甸甸的。
“今晚,先在这猫着。明儿个,找你爹认个错。爷们儿不是梗脖子,是能屈能伸。想摸枪,以后…有空跟我这老头子进山撵个兔子。”
范小强鼻子又酸了,这次不是因为委屈。
他重重点头:“嗯!朱爷爷,我听您的!”
肚子里突然“咕噜噜”一阵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范小强尴尬地捂住了肚子。
老朱嘿嘿一笑,走到墙角一个破麻袋旁,掏出两个冻得硬邦邦的粘豆包,插在火钳子上,凑到灶膛火边慢慢烤着。
“饿了吧?垫吧垫吧,我这儿没你家油水大,将就点。”
豆包皮儿在火舌舔舐下渐渐变得金黄酥脆,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甜丝丝的豆馅香气飘散开来。
范小强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快下来了。
“朱爷爷,您就吃这个过年啊?”
范小强看着老朱干瘦的背影,忍不住问。
老朱没回头,用火钳子翻动着豆包。
“一个人,吃啥不是过?有口热乎的,能活过这个冬,就是好年景。比那年头儿…强多了。”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
豆包烤好了,外焦里嫩。
老朱用布垫着掰开一个,热腾腾的豆沙馅冒着气儿,递给范小强:“吃吧,小心烫。”
范小强接过来,吹着气,咬了一大口。
粗粝的外皮带着焦香,甜糯滚烫的豆沙馅烫得他直吸溜,却从嘴里一直暖到了心里。
这简单的食物,此刻比山珍海味都香。
吃着豆包,喝着热水,守着红彤彤的灶火,听着屋外寒风呼啸,范小强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
那些憋在心里的怨气和委屈,好像也随着这温暖一点点化开了。
“朱爷爷,”范小强看着墙上挂的骨哨,忍不住好奇,“您那哨子,真能那个........唤老虎?”
老朱眯着眼,吧嗒着烟袋。
“灰子啊.......通人性。哨子,就是个念想。”
他没细说,目光望向窗外浓墨般的黑夜,
“畜生通人性,有些人…反倒不如畜生。”
这话意有所指,范小强听懂了,脸又有点烧。
“睡吧,炕头暖和。”老朱指了指炕里面。
范小强躺下,身下是硬邦邦但烧得滚热的土炕。
疲惫和温暖袭来,他眼皮直打架。
朦胧中,听到老朱在炕沿边坐下,似乎在低声哼唱着什么不成调的曲子。
那声音沙哑苍凉,像是沙漠中穿过岁月的风。
天刚蒙蒙亮,雪又悄没声地下了起来。
范小强睡得正沉,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弄醒。
他睁开眼,看见老朱已经起来了,正对着窗户哈气,用袖子擦开一小块冰霜,眯眼往外瞅。
“醒了?”老朱头也没回。
“嗯。”范小强坐起身,有点不好意思。
老朱转过身,从炕头拿起他那顶破旧的狗皮帽子扣在头上。
“醒了就活动活动,别冻僵了。跟我出去一趟。”
范小强赶紧爬起来,穿上冰冷的棉袄棉裤。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清冽刺骨的寒气瞬间涌入。
雪还在下,不大,细碎的雪花漫天飘舞。
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炊烟升起,昨夜的喧嚣仿佛一场梦。
老朱没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新雪,朝着屯子后面山坡上的老林子走去。
范小强紧了紧衣领,默默跟在后面。踩在雪上的“咯吱”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黑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甩着尾巴不远不近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