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栊轻响,世芍低首缓步而入,身着月白素锦褙子,发髻正中簪着一支蝶恋花步摇:金丝缠枝为托,点翠为叶,玉蝶振翅欲飞,正是皇上昔日赏赐之物。步摇随她动作轻颤,蝶翼微扬,似欲破簪而去,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她双手捧着青瓷碗,步履轻稳,至殿中跪下,声音清婉却不怯:
“臣女年世芍,叩见皇上。近日奉旨调养,蒙华贵妃娘娘关怀,心有所感。听闻皇上勤政劳心,夜夜不辍,特熬了一碗莲子百合羹,愿皇上圣体康泰,万机从容。”
太监接过玉碗,试毒银针验过无异,方小心翼翼呈至御案。皇帝搁下朱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御案边缘的雕纹,目光先落在她发间那支素净玉蝶上,眸光微不可察地一动:“你便是年世兰的妹妹?”
“是。臣女年世芍,不敢辱没家门。”她垂首敛目,鬓边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姿态谦恭有礼,却无半分卑贱乞怜之态。
皇帝略一点头,取过羹汤尝了一口,眉宇间紧绷的倦色稍稍舒缓,指节松开了几分:“味道清雅,不腻不涩。倒是有几分旧年宫中的风味。”
世芍轻声应道:“回皇上,这羹是依着旧年江南方子熬制的。臣女近日闲来无事,读了些史书,尤爱《南唐书》。读至大周后、小周后之事,心中感慨良多。”
皇帝终于抬眼正视她,目光如深潭静水,藏着探不透的沉凝,眸底却有微光暗转:“哦 有何感慨?”
世芍垂眸,语调轻缓如清风拂过竹林,字字却含着露般清明:“大周后贤淑端庄,辅君理内,病中犹念社稷,却因姐妹入宫,恩宠渐移,终至心伤气结,含恨而终。小周后承宠一时,才情冠绝,然孤身无依,进退失据,终随国亡而没,身陷屈辱。臣女每每掩卷长思 姐妹本同根,何须争荣枯。后宫本清净,何苦以情为刃,以恩为饵,使骨肉成仇,使贤德蒙尘。”
她稍作停顿,声音更轻,却似针落玉盘,清晰叩入耳膜。皇帝指尖一顿,眸光沉了沉,落在她素净的衣袂上,似在琢磨她话中深意:“臣女常问自己 若生于彼时,当如何自处。是争宠以求安 还是守静以全节。思来想去,唯觉 宁为田舍女,不作深宫人。深宫之中,情爱非自由,恩宠非长久,一朝失势,万劫不复。姐妹相争,非关本心,实乃制度使然。位分所限,不得不争 权力所诱,不得不斗。故臣女常自警 不羡金屋藏娇,但求茅檐安身。”
殿内一时寂静,连烛火都似凝滞。
皇帝凝视她良久,指尖轻叩案几,终是开口,声音低沉而意味深长:
“你读史书,倒有几分见识。只是史事如烟,后人评说,未必全然可信。南唐之亡,岂在姐妹?而在君王失政,朝纲崩坏。若朕治下清明,纲纪严整,何愁后宫不宁?何惧妇言乱政?”
他稍稍前倾,目光如炬,直视她低垂的眼睫:
“况且 皇后贤德,曾有一言,朕极是赞同 赵氏姐妹,同侍汉成,飞燕掌中舞,合德体自香,二人并承恩泽,未闻相妒。你姐姐年世兰,乃朕心中珍宝,若你愿入宫闱,朕亦可许你一份体面。你就不愿,成为那样的女子么?”
世芍闻言,指尖微颤,却未乱了礼数,稳稳叩首,声音清越如崖间流泉,穿破殿内沉寂:“回皇上,赵氏姐妹之事,史书所载确有其美。然臣女亦读《汉书》,知飞燕虽舞动宫阙,终因无子被废 合德宠冠六宫,却因纵欲失德自尽而亡。二人虽得一时荣华,终究无有善终。她们之 和,非出于骨肉情谊,实出于共依君恩 共保地位之算计。表面相安无事,内里暗潮汹涌 看似荣辱与共,实为彼此禁锢。”
她缓缓抬眸,目光澄澈如水,却藏着磐石般的坚定,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帝王:“臣女非不愿承圣恩,实不敢负本心。宫门一入深似海,纵得体面万千,亦不过是金笼之鸟 锦帐之囚。与其在朱墙金瓦间枯萎本心,不如于寂静之中自持清宁。臣女所求,从非富贵加身 权宠在侧,唯愿一生清白无垢,不为他人执棋摆布,不为家族荣辱献祭。宁做山野间自在飞蝶,不做宫墙内攀附之花。”
帝王坐拥天下,却难予一人真正自由 后宫粉黛三千,多为攀龙附凤而来 臣女愚钝,却知本心不可负 清白不可污 纵是青灯古卷,布衣蔬食,亦胜过宫中步步惊心 日日算计。”
皇帝默然良久,终是轻叹一声,语气复杂难辨:
“……你倒是比你姐姐,更伶俐,也更懂‘退’字。”
皇帝凝视她良久,眸光愈深,似有疑云在眼底暗涌。他忽而勾唇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语气添了几分寒凉:“你既在浣衣局劳作十年之久,日日浆洗缝补,粗使劳形,又如何懂得这些史书上的东西。《南唐书》《汉书》皆非宫婢常读之籍,便是贵胄女子,亦未必能解其深意。你这番言语,条理分明,引经据典,绝不像十年苦役中能养出的才情 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世芍闻言,神色未变分毫,唯有鬓边碎发随呼吸微颤。她缓缓叩首,声音清越如旧,却多了几分沉淀的沉静,提及旧事时,眼底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暖意,似寒夜中星火一闪:“回皇上,臣女之所以略通文墨,并非全凭浣衣局中所得。臣女出身年府,十二岁前,家父年遐龄虽居高位,却极重子女教化。特聘江南名儒之女为西席,专授府中姊妹经史 诗赋 礼仪。那几年,晨诵《列女传》,暮习《孝经》,《汉书》《后汉书》皆曾通读,尤爱班昭《女诫》与蔡琰《悲愤诗》。家父常言 女子无才则德薄,有才而无德则祸深。故教我等以才养德,以学修身。”
她微微抬眸,目光如秋水映星,继续道:
“然天有不测,年羹尧一案事发,年府抄家,家父忧愤而终。臣女时年十二,未及加冠,便随十四岁以下女子一并没入掖庭,贬为浣衣局奴婢。自那日起,粗布裹身,皂水浸手,昔日书声,尽换捣衣声。然臣女不敢忘家训,夜深人静时,常借残灯翻阅旧卷,或向局中老宫人求借残破典籍,一字一句,温故知新。十年孤寂,虽身陷泥尘,心未肯沉沦。”
她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苍凉:
“所以臣妾宁愿做班婕妤,学却辇之德,不愿做祸国妖妃。班婕妤才德兼备,知君恩难恃,故以礼自持;臣女虽微末,亦知荣宠如露,转瞬即逝。与其争一夕之欢,不如守一生之节。”她垂眸凝思,语气添了几分沉毅,恰与殿外二人的谋划暗合,“若说有人教我,那便是家父十二年之教诲,与十年冷宫孤灯下的自省。更念及天下未安,边关将士苦寒,臣女虽居深宫,亦愿以微薄之力,为圣心分忧。”
她抬眸望向帝王,目光坦荡无垢:“臣女不敢借古讽今,只愿以古正名。后宫之中,非唯有争宠一途,亦有贤媛之风可守。若此心被疑为别有用心,那臣女唯愿长伴青灯,再不逢君。”
皇帝闻言,眸光骤然一敛,指尖在案上重重一叩,震得案上砚台微颤。“家父十二年之教”与“十年冷宫孤灯”两句话,似惊雷般撞进他心底,眼底先是掠过几分难以置信的讶异,随即是掩不住的赞叹与动容——他竟未料,一个历经十年苦役的女子,非但未被磋磨得眼界狭隘,反倒心怀天下,连边关将士的苦寒都记挂于心!
“你竟能将天下事、圣心忧系于怀?”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惊赞,目光紧紧锁住她,“边关风寒、将士戍守之苦,朕日夜悬心,朝中大臣尚且少有这般体恤圣意,你一个深居后宫、历经坎坷的女子,竟能念及于此?”
他凝视她良久,目光从最初的审视转为深深的触动,终是颔首轻叹,语气里满是叹服与感慨:“年府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你父亲虽有过错,却非无识之人。他教出的女儿,倒比许多锦衣玉食的贵女,更懂进退,更知分寸。身处寒微却心怀丘壑,历经磋磨仍守得本心,还能忧念边关、体恤将士,这份见识、这份仁心,实属难得!”
他顿了顿,语气微缓:
“你说你不愿做祸国妖妃……可朕的后宫,从不需要妖妃。朕要的是懂分寸的人,守规矩的人,知进退的人。”
他端起茶盏,目光却未离她身影:
“回翊坤宫去吧。你姐姐若知你如此,当亦欣慰。只是…有些话,今日说了,便不必再提。安分守己,朕自会给你一条安稳的路。”
“是。”世芍叩首,三拜退下。步出殿门时,夜风拂面,她轻轻抚了抚发间玉蝶,蝶翼微颤,似在回应她心底那一声轻叹
她不是不愿得宠,而是不愿以灵魂为代价,换取那转瞬即逝的荣光。她曾是年府明珠,如今是冷宫孤雁,可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