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猛地转头看她,眼底满是错愕,仿佛听见了什么荒唐至极的话。她素来知道这妹妹性子柔顺,惯会低头,可今日这一句,却像一把钝刀,生生割开了她心口最深的疼。
“你说什么?”她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似怕惊了这夜的寂静,更怕惊了自己那点残存的理智,“这宫里的苦,我难道还没受够吗?日日如履薄冰,夜夜难安枕席,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我怎会让你也跳进来?”
她一步上前,指尖颤抖地抚上世芍的脸颊,声音竟带了哽咽:“那大小周后,看似风光,琴瑟和鸣,恩宠无双,可南唐亡了,她们呢?一个被病弱早逝,一个吞金自尽,到最后,连具全尸都留不得。你忘了么?她们不是宠妃,是亡国的祭品!你想重蹈覆辙?”
世芍却轻轻避开了她的手,退了半步,像是要划清某种界限,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她垂眸,看着自己素色的裙角,那上面连绣纹都极淡,仿佛她这一生,也从未曾浓墨重彩过。
姐姐,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她声音轻得像落雪,却字字分明,带着雪粒砸在铜瓦上的清泠与寒意,半点不掺含糊。抬眸时,眼底没有半分少女的憧憬,只剩与年纪不符的清醒:“这般年纪,就算真能离开这宫墙,嫁去民间,又有什么适龄的清白人家肯要我?”
“我是失势勋贵家的女儿,无权无势。”她指尖轻轻划过袖口暗纹,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无非是给人续弦,或是做个仰人鼻息的填房;运气差些,便是被远远打发去边陲小城,守着一方贫瘠之地,一辈子见不到姐姐,更护不住摇摇欲坠的年家。”
她抬眼,目光清寒如浸了冰的雪刃,未带半分犹豫,直直望进年世兰眼底最深处,将那点残存的侥幸与顾虑一并戳破:“可若我能留在宫里,哪怕只是个无宠的常在、答应,至少能在皇上面前为年家挣一丝喘息的余地,能帮你盯着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与心思。”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笃定:“比起嫁去民间任人摆布,做个连自己命运都握不住的棋子,这样留在宫里,至少我还算个‘有用’的人——于年家,于姐姐,都还有用。”
殿内骤然死寂,连自鸣钟的滴答声都似被这股决绝压得慢了半拍,沉沉地敲在人心上。
她忽而低笑一声,带着难以掩饰的自嘲,像一朵开在废墟上的花,明知短暂,却仍要绽放一瞬:“更何况……我在浣衣局待了十年。那些搓洗衣物、跪地请罪、被人打骂的日子,是怎么都掩盖不掉的。指节粗了,腰身弯了,连笑都学会了低头。就算嫁去民间,早晚也会被人知晓,到时候不仅我自己被耻笑,还会连累年家名声,倒不如留在宫里,至少没人敢明着嚼舌根——这紫禁城,最擅长的,便是把不堪藏得严严实实。”
馨嫔在一旁静静听着,指尖轻轻贴合着茶盏边缘,青瓷冰裂纹路如她心绪,细密而冷。她望着世芍,眼中竟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惜,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个也曾以为只要低头便能活下来的安陵容。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夜雾弥漫:“世芍姑娘有这份心,固然难得。可咱们得先想清楚一层。皇后素来在意后宫子嗣与份位,你若入宫,位分再低,也是年家的人,是贵妃的亲妹,她岂能容你?”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如深井寒潭,映着烛光却无半分暖意:“从前宫里多少姐妹,不明不白就没了生育的可能。有的是药,有的是针,有的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有的是‘体弱多病’,连太医都查不出缘由。若是你也被暗中下了绝育的药物,或是被安排了‘不宜孕育’的脉案,哪怕留在宫中,于年家、于你自己,都是得不偿失。”
她抬眸,目光如针:“你想要的‘用处’,若连血脉都断了,还剩下什么?”
殿内再无人语。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一晃,光影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像命运在无声地嘲弄。
世芍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却仍挺直了脊背。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便再无回头路。可她更知道,有些路,本就没有回头的资格。
她轻声道:“那便……走一步,看一步罢。”
润央轩内,烛火幽幽,如泪光摇曳,映得梁间绣帷泛着暗金的光,仿佛连那织金的凤凰都在低眉叹息。风穿廊而过,檐角铜铃轻响,似是宫墙深处传来的一声声呜咽,预兆着不可言说的劫数。
年世兰闭了闭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掩去了一生的疲惫与不甘。再睁开时,眼底满是压抑的酸楚,如深秋的寒潭,沉着碎月般的痛楚。她猛地攥住世芍的手,指尖冰凉而颤抖,仿佛要将她掌心的温度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像是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孤鸟:
“皇帝他不是个好的!他只想着自己的私欲,何曾顾过谁的死活?当年夺嫡,他用我们年家的血铺路;如今安稳了,又贪恋权势,不肯放你一条生路!若不是他执意要将你留在宫里,你何至于要担这般风险?何至于……要走我走过的这条路!”
那“这条路”三字,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她知道,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宫里的恩宠也好,冷遇也罢,终究是笼中鸟,案上棋,连悲喜都由不得自己。
馨嫔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如烟似雾,飘在殿中,却沉在人心。她缓缓伸手,按住年世兰的肩,掌心微温,却压着千钧的清醒:“娘娘,事已至此,怨怼无用。皇上既已动了念头,便不会轻易收回。咱们得提前筹谋,往后世芍姑娘的饮食汤药,必须由翊坤宫的心腹亲自打理,连茶水都不得经他人之手。我也会调配些安神护体的香料,悄悄掺在她的熏香里,再在寝殿四角埋下辟邪镇煞的香囊——至少能防着些常见的阴私手段。”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如针:“宫里的手段,从不写在明面。一杯茶,一炉香,一句‘体弱不宜孕育’,便能毁了一生。咱们能做的,只是多设几道屏障,多留几分活路。”
年世兰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湿意狠狠逼回去,像是要把所有的软弱都锁进心牢。她紧紧盯着世芍,目光如炬,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魂魄里:“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姐姐就算拼着得罪皇上,被斥骄横,被夺协理六宫之权,也能送你走,哪怕把你藏在水桶里送出神武门,我也做得到。”
她说得极轻,却极狠,像一把藏在锦缎里的刀,温柔地抵在命运的咽喉上。
世芍却摇了摇头,青丝微动,发间那支素银簪子在灯下泛着冷光。她眼底的决绝又深了几分,如雪夜中燃起的火,虽微弱,却不肯熄灭:“姐姐,我不反悔。只要能护着年家,能陪在你身边,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就算终有一日被这宫墙吞得连灰都不剩……我也认了。”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钉进这夜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