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站起身,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山间寒风卷着雪沫扑来,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也像一把冰刃,瞬间冻僵了她方才还存着一丝暖意的心。
温实初喉头剧烈滚动,目光沉得如寒潭深冰,终是闭了闭眼,咬牙道:“果亲王……已于半月前,薨于滇南。”
“轰——”甄嬛脑中似有惊雷炸响,手中那杯尚温的茶盏“啪”地砸在青石板上,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水泼在雪地里,像一滩骤然涌出的血,转眼便被寒气吸尽,只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记,在皑皑白雪中刺得人眼生疼。她僵在原地,面色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白得与身后的积雪融为一体,唇瓣哆嗦着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说什么?”良久,她才勉强启唇,声音轻得像风中随时会断裂的残絮,“你……再说一遍。”
温实初双腿一软,重重跪于雪地,积雪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袍。他垂着头,声音沙哑得如同撕裂的锦帛:“果亲王奉旨查勘滇南水道,行至澜沧江时,突遇山洪暴发,所乘舟船当场倾覆……尸身……至今未能寻得。朝廷已颁下讣告,陛下追封其为果亲王,赐谥‘恭毅’。元澈晋封贝勒,玉隐……亦被册封为果亲王嫡福晋。”
“不可能!”甄嬛猛地从地上弹起,脚步一个踉跄,若非及时扶住廊柱,早已跌坐在雪地里。“他答应过我的……他亲口跟我说,一个月就回来!他从来不会失信于我!他怎会……怎会……”她语无伦次,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崩溃,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雪地上,晕开点点猩红,像极了寒冬里孤绝绽放的红梅,带着触目惊心的悲恸。
槿汐连忙上前,含泪扶住她颤抖的身躯,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却字字带着哭腔:“娘娘……奴婢早觉得京中气氛不对劲。这几日宫里到处挂着素幡,宫门处静得吓人,连半点乐声都听不到……一开始只当是太后国丧,礼制本就该这般哀肃,就算规矩上严了些,也只当是陛下重孝道。可……可如今看来,哪里只是国丧那么简单啊……奴婢心里揣着疑虑,却不敢乱说,更怕这些事扰了你的心,这才……这才一直没敢告诉你……”
甄嬛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空洞的目光望向南方——那是允礼远去的方向,是她日夜期盼的方向。雪无声地落着,天地间一片纯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逝去的人披麻戴孝。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婉转,如冰面骤然碎裂的声响,惊得寒林中的宿鸟四散飞逃。“他走的时候,我没能去送;他死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我甄嬛,一直自负聪明,心思缜密,到最后,却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他是怎么死的,魂魄飘向了哪里,都不知道……”
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起廊下那件玄色狐裘——那是允礼留下的唯一念想,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温度。她将狐裘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允礼最后的气息,随即“咚”的一声跪倒在雪地里,仰面望着漫天飞雪,任凭雪花落满头顶、染白鬓发,如同穿上了一身洁白的孝服。“允礼!允礼——!你骗我!你说过一个月就回来,回来和我一起看雪,可你……可你却去了黄泉!你答应我的……你亲口答应我的啊——!”
哭声穿云裂石,响彻凌云峰巅,似要撕开这沉沉天幕,唤回那远去的魂灵。
雪,下得更急了,如天穹垂泪,纷扬成殇。
温实初跪于雪中,望着她悲绝之态,心如刀绞,却再不敢劝。他知道,这一声“允礼”,是她此生再难愈合的伤,是藏在骨血里的痛,是从此夜夜无眠的寒。
甄嬛突然起身,摇摇欲坠的身子如风中残絮,面色惨白如雪,唇无血色。她一手扶住廊柱,指尖极度用力到泛出青白,另一手紧捂胸口,喉间翻涌,欲作呕,却极力忍住,仿佛连这生理的反应都成了对她的羞辱与折磨。
温实初见状心头猛地一揪,快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三指急切地搭上她腕间脉息,凝神细探。初时只觉脉象虚弱紊乱,是连日悲恸、忧思过度所致,可指尖再往下沉,那细微却清晰的滑脉竟跳了出来,如滚珠落玉盘般分明——他瞳孔骤然紧缩,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声音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嬛儿……你……你有孕了?!”
甄嬛闻言,眼中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泪珠如断了线的玉珠般滚落。她缓缓闭上眼,一滴泪顺着鬓角滑落,悄无声息地坠入积雪中,没了踪影,却似在心上砸出一个深坑。良久,她才轻轻睁开眼,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腹中那缕娇嫩的生机:“是了……还不足两个月……是允礼的孩子……”
山间狂风骤起,卷起漫天飞雪,纷纷扬扬,竟如招魂的白幡般在空中飘荡。她缓缓低下头,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掌心之下,却似承载着千钧重量。那双眼眸里,盛满了蚀骨的痛楚、对生命的怜惜、对命运的愤恨,更有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与守护。
温实初僵在原地,心潮汹涌澎湃。他望着雪中的甄嬛,仿佛看见一株在寒夜里独自绽放的梅花,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偏要倔强地朝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生长。他突然“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双膝深深陷进积雪里,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嬛儿,这孩子……绝不能留!宫中耳目众多,陛下生性多疑,若让他知道这孩子是果亲王的血脉,必定会对你和孩子痛下杀手。你必须尽快做打算……”
“打算?”甄嬛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骤然燃起一簇炽热的火焰,“温实初,这是我和允礼唯一的念想,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迹!你让我舍弃他?那我这半生的等待,算什么?我躲到这凌云峰,不是为了斩断过往,是为了等允礼回来!如今他不在了,若连这孩子也要失去……我甄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字字如刀,狠狠刺入呼啸的风雪中。怀中的玄色狐裘被她紧紧裹在身上,仿佛那不是一件冰冷的衣物,而是她与允礼之间,最后一点无法割舍的牵系。
温实初垂首,声音沙哑得如同被风雪磨破:“我并非铁石心肠,怎会不懂你的痛。可你若执意留下这孩子,便是自寻死路!陛下一旦知晓真相,必定会以‘私通亲王’的罪名治你,到时候,不仅是你,槿汐、还有整个甄氏家族,都会被牵连其中,万劫不复。你真的……愿意用全族的性命,去赌这一线生机吗?”
甄嬛沉默了,风雪无情地拍打在她脸上,她却缓缓挺直了脊背,如同寒风中傲然挺立的寒梅,坚韧不拔。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甄嬛,自从踏入那座牢笼般的皇宫,就不再只是甄家的女儿。我是允礼的妻子,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如果连保护自己孩子的勇气都没有,我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白雪覆盖的山峰,声音轻柔却字字千钧:“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不是为了回宫争宠,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告诉这天地——允礼他活过,爱过,也曾在我的心里,是唯一的光。”
风雪依旧呼啸,她的身影虽然单薄,却像一座孤独而坚定的山峰,稳稳地矗立在这片苍茫的天地之间,任凭风雪吹打,始终不曾动摇。
温实初望着她,终是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青布小包,递上前:“这是我从太医院带出的安胎丸,是华贵妃生产完毕仅剩的一颗,虽不能保你万全,却可助你稳住胎气。往后……步步惊心,你须自己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