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热泪夺眶,滚烫的泪珠砸在金砖上,溅开细碎的湿痕。她身躯微颤,额头重重磕向地面,连叩数下,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哽咽:“臣女乌拉那拉氏·青樱,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宜修明明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却含了最饱满的笑意才勉强压下心底翻涌的不甘与涩意。她垂眸敛去眼底的波澜,跟着俯身叩首,唇边扯出一抹端庄的笑,却僵硬得如同面具:“臣妾……谢皇上恩典。”
苏培盛弓着腰,腰腹几乎贴到地面,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谄媚笑意,声音压得低而清晰,却足够殿内人听清:“主子们有所不知,这还不止呢。”他顿了顿,眼角飞快扫过上位者的神色,见无不满,才继续说道,“明年八月,已故内务府察哈尔总管李荣宝大人的千金富察氏,还有高斌大人的小姐高氏,也会一同进府伺候。按规矩,富察氏封侧福晋,高氏则是格格位份。”
青樱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指甲深深抵进微凉的桌案,借着那点钝痛稳住心神。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酸涩,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敛起所有情绪,只淡淡颔首,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知道了。”
宜修望着苏培盛趋步退出殿门,那道谄媚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后,方才端着的端庄仪态瞬间垮塌。她扶着紫檀木椅的扶手,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质纹理里,缓缓落座时,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疲惫与讥讽:“青樱,你如今也算心愿得偿了吧?”
青樱指尖微微攥紧袖口,锦缎面料被揉出褶皱,面上依旧维持着端庄,叩首时的动作却比往日更显郑重:“青樱谢皇上姑母成全!”
“好啊。”宜修的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像冬日里结了薄冰的湖面,平静下藏着刺骨的寒凉,听不出是释然还是怨怼,只淡淡道,“那姑母便祝你前程似锦。只是往后的路,再没人能护着你了。”
青樱双膝跪地,深深一叩,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久久未起。起身时,脚步凝滞了瞬息,喉间几番滚动,终究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垂着眼帘,像一片被风拂动的羽毛,轻得没有一丝声响,缓缓退出殿外。
殿门“哐当”一声合上,沉重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将最后一丝光亮也锁在了外面。宜修缓缓阖上眼,扶着扶手的手指骤然收紧,她单薄的身子终于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无声的呜咽堵在喉咙里,泪水顺着脸颊砸落,落在光洁的金砖上,瞬间便被冰冷的砖石吸尽,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助瞬间席卷了她,像深海里的暗流,带着冰冷的力量,将她死死拖向无底的深渊。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钝响,往日里熟悉的雕梁画栋,此刻都成了沉默的看客,用冰冷的目光将她围困在这片空旷里。
剪秋端着参汤进门时,正撞见宜修猛地松开扶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朱红立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瓷碗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的轻响,剪秋心头一紧,连忙将东西搁在案上,快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里满是急虑:“娘娘!您当心些,这柱子凉,仔细伤着!”
宜修却像没听见,指尖死死攥着剪秋的衣服,布料被扯得变形。那点撞在柱上的钝痛,与心口的空洞比起来,竟轻得如同挠痒——她护了半生的人,终究选了一条没有她的路。方才强撑的平静轰然崩塌,泪水汹涌得再也止不住,顺着下颌线淌进衣襟,将深色的衣料洇出一片湿痕,满心的悲戚让她无地自容。
剪秋跪在她脚边,抬手用帕子想去拭她的泪,却被宜修偏头躲开。她望着主子哭得几乎断气的模样,喉间发紧,只能反复低声劝慰:“娘娘,您还有奴婢,奴婢永远陪着您。”可这话轻得像一缕烟,风一吹就散,连她自己都觉得无力。她只能任由宜修将头抵在她肩上,感受着主子颤抖的身躯,将半生的委屈、不甘与绝望,都泄在这片刻的支撑里。
内务府的人踩着青石板叩响铜环时,富察府的栀子花香正裹着暖融融的风,往人鼻尖里钻。觉罗氏早候在二门口,一身靛青旗袍上的如意云纹绣得亮闪闪,连鬓边新簪的东珠都透着喜气——前日宫里递来的那点风声,早让她把“嫡福晋”的体面在心里盘了百遍,此刻见着传旨的人,笑意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淌下来。
“快请快请!上好的雨前龙井都备着了!”她亲自引着礼官与陈道实往正厅去,袖口的银线滚边蹭过门框,话里藏不住的急切,“劳烦陈公公透个底,我们明悫这入府,是个什么名分?做额娘的,就盼她能得个正头体面。”
陈道实却没接她的话,只慢悠悠展开明黄圣旨,尖细的嗓音像冰锥子似的,在满室栀子香里扎下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察哈尔总管李荣宝之女富察氏明悫,温良端淑,着指婚于皇四子胤禛为侧福晋;另有江河总督高斌之女高氏,赐为格格,同入四阿哥府。钦此。”
“侧……侧福晋?”
觉罗氏脸上的笑猛地顿住,像是被人兜头浇了桶冰碴水,连呼吸都滞了半拍。方才还热烘烘的心,瞬间沉到了底——富察家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怎么连个嫡福晋的位置都捞不着?更刺人的是那后半句,还要添个高格格一同进府,这不是平白分走明悫的体面么?
她指尖掐着旗装下摆,强撑着笑意追问:“陈公公,既如此,四阿哥的嫡福晋定是位金尊玉贵的姑娘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陈道实抬眼扫了她一眼,语气淡得没半点温度:“嫡福晋是皇后娘娘的侄女,乌拉那拉氏青樱。”
“皇后的侄女……”觉罗氏心里刚松了口气,又追着问,“那青樱姑娘的阿玛是……”
一旁的礼官却冷不丁插了句嘴,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乌拉那拉氏之父,乃是四品佐领那尔布大人。”
这话像道惊雷,劈得觉罗氏往后踉跄了半步。四品佐领的女儿,竟压过了富察家的姑娘做嫡福晋?方才那点强撑的体面彻底碎了,她望着厅外依旧飘得热闹的栀子花瓣,只觉得那清润的香气,此刻竟呛得人眼眶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