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若昭指尖悬在茶盏沿片刻,才缓缓收回,恭敬的垂在下首——那点在心底发酵的不甘,正顺着血脉往上涌,连指尖都带着几分绷着的僵意。她垂着眼,落在年世兰搭在膝头的玉镯上,听那句“别想不该想的”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软肋上,喉间的涩意骤然变了味。那不是委屈,是被人看透底牌的恼怒。年世兰算准她只有弘景可依,才敢这般明着敲打,可年世兰怎会知道,能让皇上念着弘景、能在此次晋封里挣得体面,她在御花园角门与内务府总管说的那些话、在太后宫里递的那盏参汤,哪一样不是藏着心思的周旋?
她端茶的手悄悄稳了稳,将方才那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尽数融进袖口垂落的弧度里。方才强扯的笑意淡了些,换上一副全然温顺无争的模样,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将帕子在掌心叠了三道,指尖攥着那方软布,像攥着一点不肯松的底气。年世兰的威压再重,不过是仗着皇上眼下的热宠,凭着协理六宫的权柄。可宫里的风向从来变得快,今日的烈火烹油,未必不是明日的曲终人散,谁能笑到最后,眼下说早了。
乳糕在舌尖化开的甜意,被她细细嚼出了三分苦。她看着曹琴默忙前忙后打圆场,看着安陵容缩着肩像只受惊的雀儿,心里忽然清明——年世兰今日要的“立威”,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次窥探?她看清了曹琴默的趋炎附势,摸清了安陵容的怯懦,更看清了年世兰的骄纵与短视。方才攥紧帕子的力道松了些,眸底的不甘渐渐沉下去,化作了一汪深潭——眼下的隐忍不是认输,是在等。等年世兰得意忘形露出破绽,等弘景再长几岁能成为更稳的依靠,等一个能把今日这份憋屈,连本带利还回去的机会。
她咽下最后一口乳糕,抬手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角,动作优雅得挑不出错处。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一片平和,仿佛方才那些翻涌的心思从未存在过。只是没人知道,在她垂下眼帘的瞬间,那汪深潭里,已悄悄记下了今日揽春轩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色——这些,都是日后能派上用场的筹码。
年世兰离了揽春轩,未着贵妃朝服的金碧辉煌,只一身月白软缎常服,衣摆暗绣的银线流云随步履轻晃,倒比朝服多了几分内敛的贵气。她只带一名贴身宫女随行,宫道上遇着屈膝问安的宫人,也会缓住脚步颔首回礼,眉眼间褪去了往日对低位份嫔妃的骄纵,只剩掌事者的沉稳——既掌协理六宫之权,向皇后通报封宫事宜是本分,断不能落个“恃宠越矩”的话柄,这点分寸,她比谁都清楚。
景仁宫的太监通报时,宜修正对着菱花妆镜描眉。金簪绾起的发髻仅簪一支羊脂白玉簪,素净得不像中宫皇后,唯有镜中映出的眼尾,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握着螺子黛的手顿了顿,指尖在镜面上轻轻蹭过,才用平稳得近乎无波的语调道:“请贵妃进来。”
年世兰踏入内殿,先对着宜修行屈膝礼,腰弯得恰到好处,既合宫规又不显卑微,声音也透着几分恭谨:“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待宜修抬手说“免礼”,她才走到侧边椅子上落座,宫女奉茶时,还微微侧首,轻声道了句“有劳姐姐”——连对宫女的称呼,都透着刻意的周全。
宜修放下眉笔,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温和得像春日融雪:“贵妃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莫不是翊坤宫的茶点不合口,特意来本宫这儿乞杯明前龙井?”话里带着姐妹间的亲昵,眼底却在细细打量年世兰的神色,想从她脸上找出几分恃权而骄的破绽。
“娘娘说笑了。”年世兰端起茶盏,指尖在青瓷盏沿轻轻点了点,笑意浅淡却带着分量,“臣妾是来给娘娘递个信儿——皇上近日常念及后宫姐妹操持辛苦,有意趁着春日大封六宫。臣妾按着皇上的意思,先拟了份晋封名单,送来给娘娘过目,也好让娘娘心里有个数,后续办起事来也顺畅。”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折得齐整的名单,指尖捏着纸页边缘递过去,动作恭敬却不卑微。宜修伸手去接,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页时,眉心跳的剧烈——她早料到年世兰会借封宫之事安插亲信,却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白地将名单递到她面前,分明是带着“告知”而非“商议”的意味。待看清“襄嫔晋襄妃、安贵人晋安嫔”的字样,再瞧见“敬妃、齐妃暂议”的朱批,她猛地将名单拍在桌上,纸页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却依旧带着笑意,眼底的锋芒却藏不住了:“贵妃倒是贴心,连皇上的心思都摸得这般透彻。只是本宫倒想问问,这‘按着皇上的意思’,是皇上亲口跟你说的,还是你替皇上‘揣摩’出来的?”
年世兰端茶的手未抖半分,浅啜一口茶,待茶香在舌尖漫开,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娘娘这话问得臣妾心头发慌。前日皇上在倚梅园与臣妾闲聊,说襄嫔看顾温宜公主尽心,宫里上下都看在眼里;又说安贵人制的香雅致,为后宫添了不少生气,便随口提了句‘该给她们些体面’。至于敬妃姐姐与齐妃姐姐,皇上说她二人膝下有皇子,是后宫的定心石,位分之事更该谨慎,不妨再看看后续行事——这些话,臣妾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哪敢擅自揣摩皇上的心意?”
“看?”宜修忽然笑出声,笑声却冷得刺骨,“敬妃诞育六阿哥,齐妃养着三阿哥,在宫里苦熬了十余年,如今你刚封贵妃,她们连个晋封的准信都捞不着,你当她们心里不恨你?”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的挑拨,“前日齐妃还来给本宫请安,说三阿哥都问她‘额娘为何不如华贵妃娘娘体面’,那孩子的话虽稚拙,却句句戳心;敬妃更不必说,弘景是她的命根子,你压着她的位分,便是断她母凭子贵的路,她背地里怕是早把你恨得牙痒痒,只盼着你哪天失了皇上的宠,好把你今日给的委屈,加倍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