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澜忙应了声“是”,脚步踉跄着退出去,殿门合上时那声轻响,竟带着几分逃遁般的慌乱。暖阁里瞬时静得落针可闻,唯余炭盆中星火噼啪,偶有火星从铜盆边缘蹦跳而出,转瞬便寂灭在冷灰里,像极了那些转瞬即逝的念想。
年世兰凝眸望着盆中跃动的炭火,方才眉宇间那柄出鞘的锐利与冷厉,正一点点敛入眼底,只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怅然,像蒙在琉璃上的薄霜。她指尖叩着描金桌面,声响轻得几乎要融进炭声里:“快到年下了啊……”
颂芝瞧着她鬓边金步摇微颤,神色终是松了些,忙上前半步,声音温顺得像揉过的棉絮:“是呢娘娘,再过几日,宫里头就要贴春联、粘福字了,到时候红绸绕梁,看着便热闹。”
年世兰缓缓起身,指尖拢了拢织金披风的领口,那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恰如她眼底未化的寒。目光越过窗棂,落在窗外飘飞的细碎雪沫上,语气里浸着化不开的凉意:“颂芝,备些上好的香烛,陪我去佛堂。给父亲母亲上柱香,求他们在那边安稳度日,莫要挂心我的事。”
她顿了顿,指尖猛地攥紧披风系带,那力道几乎要将锦缎掐出痕迹,声音压得更低,却沉得像坠了铅:“还有……哥哥。也替我问问他,如今这宫里宫外的日子,是不是他当初豁出性命想要的。”
窗外梆子敲过三更,年希尧书房的烛火仍亮得灼眼,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钉在斑驳的墙面上。他指尖捏着那封密信,信纸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薄纸几乎要被指腹按透,目光却如鹰隼般死死锁在“户部深层污秽”六个字上,眉头拧成了死结。漕运的账册摊在案上,朱笔圈点的痕迹密密麻麻,表面瞧着竟比宣纸还干净,可越是这般滴水不漏,越像薄冰下藏着深潭,只待一丝裂痕,便要掀翻一切。
“老爷,都这个时辰了,您还不睡?”他他拉雁宁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进来,青瓷碗沿氤氲着白汽,她见年希尧仍对着密信出神,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没半点声响。将参汤搁在案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胳膊,语气里的担忧像浸了温水:“这身子哪禁得住这般熬?漕运的事再急,也得养足精神才好应对。快喝了汤,歇息片刻吧。”
年希尧像没听见般,指尖仍在“户部”二字上轻点,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账面干净得反常……户部那边是谁在操盘?若真是冲着漕运来,恐怕不只是贪墨那么简单——这是想挖朝廷的根基。”
他他拉雁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取过银箸拨亮烛芯,火光跳了跳,映亮她眼底的忧色:“老爷心里的盘算,我不懂也不多问。可您总这么熬着,万一伤了身子,家里头的事没人拿主意,宫里的娘娘得知了,岂不是要分心挂虑?先歇着,明日天光大亮,思路或许更清透些。”
“宫里的娘娘”五个字刚落,年希尧捏着密信的手猛地一僵,眼底的锐光骤然沉了下去,像被乌云遮了的寒星:“兆佳福凌……是瓜尔佳鄂敏的女婿?”他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带着一丝惊觉的颤——竟漏了这层利害,难怪兆佳福凌敢在漕运上动手脚,有鄂敏这棵大树靠着,自然有恃无恐。
他他拉雁宁端着参汤的手微微一颤,青瓷碗与案面轻轻一碰,发出细响,脸色也添了几分凝重:“既是瓜尔佳家的女婿,这事便更棘手了。鄂敏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基深着呢,又总借着宫里娘娘的势头作威作福,老爷若要查兆佳福凌,岂不是间接跟瓜尔佳家对上?这可是拿鸡蛋碰石头的险事。”
年希尧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声响急促,像在叩问答案,眉头拧得更紧:“怕的就是这个。漕运的污秽连着户部,户部又牵着瓜尔佳家,这一环扣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语气也跟着凝重起来:“若只是兆佳福凌贪墨,拿了他便了事;可一旦扯出鄂敏,怕是会惊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到时候,不仅是我年家要被卷进去,连宫里的妹妹,怕是也会被鄂敏反咬一口,落个‘外戚干政’的罪名。”
雁宁听着,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紧绷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声音放得更柔,却藏着几分清醒:“老爷,您可千万别冲动。瓜尔佳家如今正是势头鼎盛的时候,鄂敏又惯会钻营算计,您若是没抓着十足的铁证就动兆佳福凌,反倒会让他们倒打一耙,说您构陷皇亲,到时候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年希尧沉默着点了点头,指尖划过案上摊开的漕运账册,指腹蹭过那些看似规整的数字,语气里淬着冷意:“我自然知道。你瞧这些账——上个月江南漕粮损耗比往年多了三成,报上来的理由是‘水患延误’,可我派人暗查,江南那几日连地皮都没湿。这损耗的粮,十有八九是被兆佳福凌借着‘补损’的名头,跟鄂敏分了去——这哪是贪墨,是明目张胆地劫粮。”
“那……要不要先把这事透给宫里的娘娘?”他他拉雁宁犹豫着开口,指尖绞着帕子,“娘娘在宫中多年,见惯了波谲云诡,或许能给您提个醒,或是帮着留意些瓜尔佳家在宫里的动静,也好有个防备。”
年希尧却摇了摇头,将账册“啪”地合上,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暂时不能。妹妹在宫里本就步步为营,半点差错都容不得,若是让她知道我在查瓜尔佳家的女婿,难免会让她分心设防,反倒落了破绽。再说,鄂敏最会借妹妹的名头造势,若是让他察觉我们互通消息,定会倒打一耙,说妹妹内外勾结,反倒给她惹来杀身之祸。”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指尖在案上重重一敲:“这事,我得自己先理清楚——先从漕运的‘损耗’查起,只要抓住兆佳福凌私分漕粮的实据,就算鄂敏想护,也护不住。没有实打实的罪证,谁也不敢公然包庇一个贪墨漕粮的蛀虫。”
雁宁把参汤往年希尧手边又推了推,眉头仍没松开,语气里藏着隐忧:“可查漕运得动底下的人,那些漕官要么是兆佳福凌的亲信,要么早就被鄂敏用银子喂熟了,一个个嘴紧得像封了蜡。您派去的人能稳妥吗?别到时候消息没查到,倒先让对方察觉了风声,打草惊蛇,反而让他们有了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