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常在望着她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不肯放松,可最后还是咬了咬唇,提着裙摆跟了进去。殿外的宫人这才敢慢慢起身,悄悄退到廊下,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落的白海棠花瓣,落在方才争执的地方,像是无声记下了这场带着戾气的口角。
进殿时,紫檀木椅上的宜修正握着支狼毫笔练字,宣纸上“动心忍性”四个大字已初见风骨,墨汁正顺着笔锋缓缓晕开——这四字原是她时时写来提醒自己隐忍不发、定住心性的。殿内只余窗外飘进来的淡淡槐花香,清浅得几乎闻不见,却更衬得欣常在脸上那道红痕扎眼——她刚踏入门槛,宜修的目光便凝在那五指印上,握笔的动作骤然停住,连带着殿内的空气都似沉了几分。
砚台被她随手搁在描金托盘上,石面与托盘相触,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虽不重,却让殿内众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宜修抬眼看向祺贵人,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裹着彻骨的凉意:“祺贵人,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放肆!”宜修的声音不高,却似浸了冰的银簪子,轻轻一划便带着压人的威严,目光直直钉在祺贵人身上,“祺贵人,你可知错?竟敢在景仁宫门口动粗,是把本宫的规矩,把宫里的体统都抛到脑后了?”
祺贵人被这声呵斥惊得肩头一颤,先前那点仗着圣宠的蛮横气焰,像被风吹散的烛火般霎时灭了,忙不迭低下头,鬓边珠花晃得发颤:“皇后娘娘息怒,臣妾……臣妾只是一时气不过……”
“气不过?”宜修冷笑一声,语气沉得能滴下水来,“欣常在伺候皇上十数年,更诞下淑和公主,便是没有功劳,也该有几分体面在,轮得到你一个刚入宫的小主动手教训?”她指尖捻着砚台沿,石质冰凉映着眼底寒光,“你虽没亲眼见过夏冬春,可入宫前总该听过吧?当年她也是这般骄纵,不过说了几句错话,便被华妃赏了一丈红,好好一个姑娘家,最后落得个残废的下场,你也想步她的后尘?”
这话像桶刚从井里打上的冷水,兜头浇在祺贵人身上。她脸色霎时白得如殿角的素瓷瓶,虽未见过夏冬春被拖走时的惨状,可入宫前母亲提及此事时那攥紧帕子的手、压低的声音,此刻全在眼前晃。她身子控制不住地抖,膝头“噗通”一声砸在青砖上,闷响在静悄悄的殿里格外刺耳:“是臣妾糊涂!是臣妾被猪油蒙了心,才敢对欣常在无礼,求皇后娘娘开恩,饶了臣妾这一回!”她伏在地上,声音里满是慌乱,连肩头都抖得厉害,鬓发散了几缕贴在颊边,再无半分先前的娇横。
宜修望着她伏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那丝冷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像针般扎人,她并未再紧逼,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指尖抵住冰凉的釉面,浅啜一口。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却半点暖不透她喉间的寒凉:“起来吧。”
祺贵人身子一僵,依旧伏着不敢动。宜修才似漫不经心地补了句,声音轻得像落雪,字字却砸在人心上:“本宫念你是初犯,再者,你父亲身为佥都御史,在朝中也算有分量,本宫总要顾全几分朝堂体面,今日便不与你深究。”她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但你得记牢了——后宫从不是任你撒野的娘家,圣宠更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若再敢恃宠而骄,动了不该动的人、生了不该生的事,到时候,休怪本宫不给瓜尔佳氏留半分情面。”
这话既给了台阶,又堵死了退路。祺贵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对着青砖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得泛红,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颤意:“谢皇后娘娘宽恕!臣妾往后定当谨守本分,再不敢有半分放肆!”说罢,才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起身,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宜修那边瞥,更别提看欣常在了。
一旁的欣常在见状,忙扶着宫女上前,福身时鬓边银钗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皇后娘娘为妾身做主。”
宜修转向她,语气稍稍和缓了些,却仍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疏离与温和,那温和里还裹着几分敲打:“你今日是受了委屈,先下去让太医瞧瞧脸,仔细别留了疤。”她话锋一转,“往后遇事多沉住气,不值得为不懂规矩的人动怒,失了自己的体面。”
欣常在何等通透,立刻听出了话里的深意,忙应了声“是”,扶着宫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宜修与祺贵人,还有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的剪秋。宜修指尖又落回茶盏上,反复感触着温润的釉色,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极淡的算计——既敲打了恃宠的祺贵人,又卖了瓜尔佳氏人情,还笼络了欣常在,一举三得。那算计像暗夜里悄然织起的网,无声无息,却早已将一切兜揽其中。
宜修缓缓颔首,目光精准落在祺贵人仍有些发颤的指尖,语气里裹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提点,像浸了蜜的药引,软中藏着力道:“如今宫里的形势,正是要用吕氏的时候,你且耐着些性子。”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叩了叩茶盏,釉色在微光里泛着冷润的光,每一下都似敲在人心上:“等日后你封了嫔,成了储秀宫的主位,掌了一宫的事权,到那时再看——一个小小的欣常在,要拿捏她,还不是如同捏碎一片枯叶般容易?”
她抬眼看向祺贵人,眼底藏着几分深不见底的笑意,话里的诱惑明晃晃摆着:“眼下这点气,犯不着急于一时争高低。”
祺贵人这才敛了先前的惶惶,唇角立刻勾起一抹娇柔的笑,忙垂首应声:“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都记着了,定不会坏了娘娘的安排。”
宜修指尖停在茶盏沿,釉面冰凉沁了指尖,目光却似漫不经心地飘向殿外廊下的竹影——几竿翠竹疏疏立着,枝桠上还挂着几片半枯的残叶,风过处,竹枝摇得细碎,叶片簌簌轻响,连带着地上零落的黄叶也卷动起来,倒像藏了无数欲说还休的心事。她语气轻得像落了片羽毛,偏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说起来,甄嬛如今也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吧?”话音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般轻轻叹道,“瞧她平日里那般单薄的身子,怀着重胎想必更辛苦,也是个可怜人。”
祺贵人听见“甄嬛”二字,方才还带着柔笑的嘴角瞬间撇了撇,眼底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语气里满是嗤之以鼻:“有身孕算什么了不起的?宫里谁还没怀过似的!便是生下来也不算本事,能平平安安把孩子养到长大,让他睁着眼瞧着自己额娘风光,那才叫真本事呢!”
宜修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方才还带着几分温和的面色先是微微一僵,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石子,惊起细碎的波澜。这讶异转瞬便化作沉沉的震惊,青灰之色如乌云般漫过眼底,连殿内的光都似被这骤变的气压压得暗了几分。
但不过瞬息,那震惊便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压抑不住的狂喜——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然蜷起,指尖抵着掌心,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剩冰冷的算计。她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只余下一抹冷幽幽的笑意,声音压得低了些“你说的很是。”
她缓缓起身,朗声道:“眼见着甄家就要保不住了,她若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必定要伤心难忍。到时候心神俱乱,动了胎气……怕是要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呵!” 那语气听似惋惜,尾音却藏着一丝极淡的、压抑不住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