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是华妃娘娘?”她声音发紧,抬手按住微微发烫的脸颊。嫁入年府不过半年,她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继室,家父不过是个七品笔帖式。当初年希尧要娶她时,全家都觉得是天上掉了馅饼——那时年羹尧正得圣宠,年家何等风光,怎会看上她这样的小家女?
如今要进宫见那位权倾后宫的小姑子,雁宁只觉手脚发僵。她今年才二十一岁,眉眼本是俏生生的,此刻却拧着眉,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我从未踏过宫门半步,哪里懂得宫里的规矩?若是失了礼,惹娘娘不快……”
“少奶奶莫急。”一旁的陈妈妈见她慌了神,忙上前捡起帖子,“您是年府的主母,去见自家小姑子,本就是该当的。只是这宫里的事是得仔细些,不如请老爷回来拿个主意?”
雁宁连连点头,站起身时裙裾都带了风:“对对,快,陈妈妈,去前厅请老爷回来!就说……就说宫里有要事相商!”
陈妈妈应声去了,留下雁宁在屋里来回踱步。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她却没半分赏玩的心思,只反复想着:华妃娘娘突然召自己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年府有什么事,还是……她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小姑子不快?越想心越慌,指尖竟沁出了薄汗。
年希尧正在书房核对新到的珐琅彩料,听陈妈妈说内子有要事相商,便放下手中的霁蓝釉笔洗,跟着往内院走。他素知雁宁性子温软,寻常事断不会这样急着寻他,心下已猜了七八分。
掀帘进屋时,正见雁宁对着那封帖子坐立不安,鬓边的珠花歪了都没察觉。
“慌什么?”年希尧捡起地上的帖子,扫了眼落款便了然,“是世兰的帖子。”
雁宁见他进来,忙起身福了福,声音还带着怯意:“老爷,华妃娘娘……请我明日进宫。我从未见过娘娘,更不懂宫里的规矩,若是冲撞了,可怎么好?”
年希尧将帖子放在桌上,取过茶盏抿了口:“世兰虽是皇妃,但在家人面前,总还念着几分情分。你是年府主母,她召你入宫,无非是想问问府里的事,或是闲话家常。”话虽如此,他指尖却在茶盏沿轻轻摩挲——世兰自打入宫,除了年节,极少主动召家人进宫,这次偏选在午后,怕是有事。
“可我……”雁宁仍觉忐忑,捏着帕子的手都泛白了。
年希尧看她一眼,放缓了语气:“你只需记住,见了娘娘,谨言慎行便是。她若问起府中事,照实说;若不问,你便陪着说些体己话。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她素爱新奇玩意儿,你把上次苏杭送来的那对玉簪花带上,就说是你亲手挑的,给她解闷。”
雁宁这才稍稍定了神,点头应下:“是,妾身记下了。”
年希尧又嘱咐了几句宫里的忌讳,见天色不早,便转身回了书房。只是他坐下后,望着桌上的珐琅彩料,却有些心不在焉——世兰突然召雁宁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年世兰与年希尧的兄妹情分,早被宫墙与俗世磨得只剩层薄纱。
年世兰未入宫时,与这位兄长不算亲近。年希尧醉心书画珐琅,对官场钻营向来淡漠,而她自小性子烈,眼里容不得半分怯懦,总觉得兄长少了几分年家人的锐气。后来她入了宫,一步步走到华妃之位,靠的是圣宠,更是年羹尧在外的势,年希尧于她而言,更像个遥远的符号——是家族谱系里不能少,却也无需常挂心的存在。
年希尧对这位妹妹,更多的是敬与畏。他见过她在府里时的飞扬,更听闻她在宫中的手段。她是皇上宠妃,是年家荣耀的半边天,可那份荣耀里裹着的锋芒,总让他觉得隔着层寒意。他从不主动打听她宫里的事,偶尔府中提及,也只淡淡应着,仿佛多说一句,都会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漩涡。
就像此刻,年希尧对着那封帖子思忖,心里想的是“她定有要事”,却绝不会猜是“她想家人了”。而年世兰在翊坤宫盘算,选他他拉氏而非直接召兄长,未必没有避开这份尴尬的意思——对着雁宁,她能自在做回“年家小姑”,可对着年希尧,话里话外总免不了掺些宫里的规矩、朝堂的顾忌,远不如这般迂回来得省心。
这层尴尬,像翊坤宫廊下的阴影,平日里瞧不见,真要凑近些,便觉浑身不自在。
雁宁踩着晨光进了宫,石青色的三品诰命吉服熨帖笔挺,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庄重。只是那微微攥紧的袖口,泄露了她心底的不安。
一路跟着引路太监走,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映得她身影单薄。到了景仁宫门前,太监停步唱喏,雁宁深吸一口气,敛衽整衣,依着来时陈妈妈教的规矩,垂首缓步而入。
殿内香风微拂,宜修正端坐在上首翻看着账册,见剪秋引了人来,便抬眸望去,嘴角噙着惯有的温和笑意。她原以为是哪家宗室的命妇,礼数都已备妥,却在听见那句“臣妇他他拉氏,年希尧之妻,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时,指尖猛地一顿,握着账册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都泛了白。
年希尧之妻?
宜修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喉头一阵发紧,竟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她忙侧过脸,用帕子掩住口,肩膀微微颤抖,眼底却飞快闪过一丝冷意——来得正好。
雁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失了礼,慌忙伏在地上,声音都带着颤:“臣妇……臣妇不知何处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好半晌,宜修才缓过气来,她定了定神,抬手揉了揉胸口,似是真的难受,抬眼看向伏在地上的雁宁时,语气又软了下来:“无妨,只是方才茶气呛着了。你起来吧,地上凉,仔细伤了身子。”
雁宁这才敢慢慢起身,依旧垂着眼不敢抬头,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
宜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去眼底的算计,淡淡道:“你既是华妃的兄嫂,便是自家人。来本宫这里,也无需太过拘谨,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她说着,看向剪秋,“去取那罐湖广总督新献的英山云雾茶来,给年夫人带回去尝尝。”
剪秋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精致的锡罐。
宜修指着茶罐道:“这茶口感清润,最是养人。你且带回府去,平日里招待客人,也算份体面。”
雁宁忙又福身:“谢皇后娘娘恩典。”她心里却越发不安,皇后这态度太过温和,可方才那骤然的失态,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喘不过气。
宜修放下茶盏,指尖在描金的杯沿轻轻滑过,语气依旧是方才那般柔和,仿佛只是姐妹间闲话家常:“说起来,世兰在宫里这些年,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还是从前那般鲜活。”
雁宁垂着眸,不敢接话,只觉得殿内的香气都变得有些滞闷,压得人胸口发沉。
“她素来是个爽快人,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宜修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嘴角浅浅挂着,“只是这宫里不比家里,人多眼杂的,行事太张扬,难免会惹些非议。前几日御花园里,她宫里的小太监,竟与景阳宫的人起了争执,推搡间还打碎了景阳宫的花盆——说到底,还不是仗着她的势,觉得宫里没人敢管?”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雁宁心上,让她猛地一僵。她虽未见过年世兰,却也听闻这位小姑在宫中极受宠,性子想来是烈的。可皇后这话,看似在说“非议”,实则句句都在指华妃恃宠而骄、纵容下人,偏又裹着“体谅”的外衣,让她连反驳都无从说起,只能僵在原地,后背的汗越浸越多。
“娘娘宽和,不与小姑计较。”雁宁嗫嚅着,手指紧紧攥着帕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臣妇……臣妇回去后,若有机会,定会劝劝小姑,让她在宫里多留心些。”
宜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面上的笑意却更柔和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桌沿:“你有这份心便好。不过也不必太当真,世兰受皇上宠爱,偶尔任性些,皇上也容得。只是咱们做长辈的,看着她这般不知收敛,总难免替她捏把汗——毕竟这宫里,树大招风啊。”
一句话,既点了华妃“恃宠而骄”,又暗指年家权势太盛招人嫉恨,最后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落个“忧心晚辈”的好名声。雁宁虽笨,也隐约觉出不对,却只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